高李麗珍口述 林家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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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李麗珍口述 摘自 高俊明.高李麗珍口述 胡慧玲撰文 《十字架之路 高俊明牧師回憶錄》 望春風 2001年5月

按:1980年2月28日,林義雄律師正因美麗島事件被羈押於景美軍事看守所,並於當天召開審判廷,林義雄夫人方素敏女士前往旁聽。就在她不在家時,在林家林母遊阿妹及林律師年幼雙生女兒亭均與亮均被慘殺,而9歲的大女兒奐均,身中數刀奄奄一息。


1980年2月28日中午,我與田朝明醫師的女兒田孟真赴美麗華飯店出席一場國際性的基督教婦女會聚會,討論聖經、聆賞音樂。席中,服務生通知我說有電話,好像高牧師找我,我心中一震,以為他出事被捉了。我和孟真兩人立刻趕回總會辦公室,看見高牧師臉色蒼白,他說林義雄律師的母親受重傷,送往仁愛醫院, 要我趕快去幫忙。

我和孟真趕到仁愛醫院時,急診室一片寂靜。我問護士,是否有一位林老太太被人殺傷?她說,林老太太已經死去,只有一位林小妹妹奐均,身受重傷,送來急救。我離開急診室,看見田媽媽(田孟淑)在走廊流淚講公用電話,她說:「快跪下祈禱!快跪下祈禱!」她號啕大哭,拚命打電話,四處叫人為林家祖孫的安危祈禱。

之後才知道,9歲的奐均,身中6刀,肺部和胸腔嚴重受傷,大量失血,正在檢查照X光。一會兒推了下來,記者蜂擁而上,對著蒼白虛弱的奐均追問:「兇手是誰?長什麼樣子?有沒有怎麼樣?」我想了想,依當時報導的偏頗慣例,奐均講的,和以後報上寫的,可能大不相同,最好錄下來為證。

我家離醫院很近,我馬上趕計程車回去。家裡兩個媽媽已經得知惡耗,並聽田媽媽囑咐,跪地虔誠祈禱,哭說:「真是殘忍,那麼小的孩子,砍那麼多刀。」大家都還在找兩個雙胞胎的下落,不知她們早已罹難。我請媽媽別出門,繼續祈禱。我錄音機一拿,又趕回醫院。此時,奐均又陷入昏迷了。只聽見記者不斷問她兇手是誰,長什麼樣子。醫護人員隨即推她上樓急救,醫生搖頭歎息說挽救的希望太渺茫,但還是要盡力搶救。我看田媽媽不斷召人祈禱,後來漸漸有人趕來醫院了。

前一天,也就是2月27日,是美麗島事件軍法部分家屬的一次獲准會面。大家結伴前往,聽說林義雄臉上有傷,家人問他:「你是遭到刑求嗎?」 林義雄不說話,只回一句:「你自己想也知道。」

2月28日召開第1次公開調查庭,律師和家屬都到法庭。義雄嫂(方)素敏姐本來不想去,林律師的秘書田秋堇說:「家屬都去了。去吧,去為林律師說話。」素敏姐不得不去,去了又不安心,老惦記著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於是11點從軍法處打電話回家,雙胞胎之一接的電話;12點多又打電話回家,「怎麼都沒有人接電話?」  素敏姐覺得奇怪。她拿鑰匙給田秋堇,叫她先回家看看。

秋堇身上沒什麼錢,轉公車回來,開門入屋內,一片死寂。她覺得身體不適,想入房休息,一開門,見奐均躺在地上呻吟,秋堇輕搖她:「奐均,奐均……」奐均說:「別摸我,很痛,有人殺我……」秋堇驚嚇,跑去看雙胞胎的房間,空空的。她立刻向警察局報案,又打電話回家,給田朝明醫師夫婦,叫他們趕快來。田醫師叫她火速送醫,秋堇說她身上沒錢,於是又打一一九叫救護車。

田醫師趕來時,警察已經到了,說要送往三軍總醫院,秋堇說要送往仁愛醫院,比較近,雙方爭執不下,之後才送往仁愛醫院。田醫師想到地下室找尋阿嬤和雙胞胎,但被警方阻止,不讓入內。田醫師力爭,警察說:「阿嬤已經死了。」田醫師說:「你又不是法醫,為什麼知道阿嬤已死?我當過法醫,我要下去看看。」警察說:「法院的人沒來之前,現場不許動。」堅持不讓田醫師下樓。 

過了很久,屋裡屋外遍尋不著,才赴地下室找到雙胞胎的屍體。阿嬤躺在樓梯間,小孩則像布娃娃那樣捲曲在小小的儲藏室,小小的兩個娃娃。田醫師很難過,說當時為什麼不讓他去地下室,如果下去,說不定救得活雙胞胎。

仁愛醫院亂成一團,檢查這個,調查那個,素敏姐從軍法處趕來,聽到奐均受重傷,生死未卜,整個人幾近崩潰,已經無法支持。大家盡力安慰,但沒有人敢向她提及阿嬤和雙胞胎的事。

到了傍晚,田媽媽告訴我,說現在還沒動手術,問台大醫院那邊有沒有認識的醫生可以過來幫忙?奐均的情形很嚴重,胸口的一刀,因為她的心臟稍稍不正,沒有插中心臟,但肺卻不行了。

我找侯書文醫師協助,他說:「麗珍,醫院之間有約束,仁愛醫院若沒有主動請我們去,我們就不能自行前往。這是醫界倫理和尊重,請諒解。」

晚上10點,鄭兒玉牧師也趕來。奐均正在手術中,醫院亂糟糟好像菜市場,有人說這樣有人喊那樣,人人不知所措,彷彿羊群少了牧者。他於是請大家安靜下來,為林家祈禱。在場人士立刻圍在一起,安靜默禱。鄭牧師帶領眾人懇求上帝垂憐,醫治奐均,安慰林家,降福林家。

深夜,入獄77天的林義雄律師獲准交保,從監牢被押出來,被當局以身體檢查的理由,送往長庚醫院住院;立法委員黃順興和康寧祥相繼告訴他家中發生了慘案,義雄兄聽了,悲痛至極,哀號落淚,昏厥多次。

次日早上,鄭兒玉牧師邀田媽媽和我赴醫院探望,到時,病房前布滿警察,入內必先看身分證登記。我們明知空泛的慰問之詞無濟於事,卻不得不勉力而為。我們見了義雄兄,他處於心靈極度傷痛中,我們略略致哀,就告辭了。

事件過後兩個月間,義雄兄四處尋覓母親和女兒的墓地,國民黨以其「交保期間遊山玩水」為由,再度將他逮捕下獄。留下素敏姐一人面對重傷的大女兒和三具棺木。

4月24日,高牧師也被逮捕。我也成了受難家屬,裡裡外外忙著,面對前所未有的生命困境。有一次,義雄兄的妻子方素敏對我說:「同樣是丈夫被捉,為什麼妳顯得很有力量、很平安,還有餘裕幫忙別人?我也希望能有同樣的平安,同樣的力量。妳家有警察站岡,卻常有人登門探望;我們這些家屬,門口也有警察站岡,卻沒有人敢上門。」

鄭兒玉牧師、翁修恭牧師、董芳苑牧師和高明輝牧師等人得悉此事,就說:「我們來做家庭禮拜,大家相互扶持。」之後,我家舉行家庭禮拜,請受難家屬來,牧師帶領祈禱,彼此安慰。在政治的寒冬,素昧平生的女眷們,自然而然相聚取暖。幾次之後,姚嘉文律師的妻子周清玉 說下次去她家;之後,素敏姐說下次去她家;之後,張俊宏議員的妻子許榮淑邀去她家。如此開始於各家輪流舉行家庭禮拜。家庭禮拜通常在探監前夕舉行,次日我們探監時,就能將所得的安慰,與丈夫分享,彼此安慰鼓勵。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福的家庭各有不幸福的原因。這個家庭有教育問題,那個家庭有病痛問題,那個家庭又有財務問題……外在壓力如此巨大,大家必須緊緊依偎。

有一次家庭禮拜,榮淑姐開車載清玉姐、兩個小孩和我,赴信介嫂家。行經台北市民族西路時,「碰」的一聲,車子搖晃,一輛大卡車撞了上來,車窗玻璃碎成片片,灑了我們滿頭都是。清玉姐趴在我身上,靜靜的不出聲,人已半昏迷,車子也已半毀。我們立刻叫計程車送馬偕醫院急診,檢查後說她肋骨受傷。我當天不覺如何,隔天才發覺這裡痛那裡痛。生死一線間的車禍,再往前撞個一尺,我們當場不保。當時常常有這種事,他們說的假車禍真殺人,是意外或不是意外,總之奇奇怪怪的情況。

家屬繼續聚會,做家庭禮拜。接下來是義雄住宅的處置。房子雖然在台北市信義路上,但因為是民間所謂的「兇宅」,賣也賣不了,租也租不掉;即使隔成三間店舖,也賣不出去。家庭禮拜時,大家討論,說來說去,田媽媽說:「這房子,大概沒有人敢買來住,可以留下來當紀念館。」鄭兒玉牧師和牧師娘北上,與大家一起禮拜。牧師娘說,要不然當禮拜堂。素敏姐同意,她說,如果流血的地方、仇恨的地方,能成為聽基督福音的殿堂,也是很好。

既然素敏姐有此意願,我們就著手進行。李勝雄律師、許石枝長老、高明輝牧師等人,於1981年11月23日組織一個委員會,負責籌款和教會開設事宜,基金來自台灣教會會友、社會人士和加拿大、英國、德國、日本、美國等教會同道之奉獻。一般開設教會,都是先有母會,生出子會;如今我們是先有孩子,才找母 親。當時政治氣氛敏感,一般教會不願碰觸此事。三一教會陳福住牧師表示,他們可以擔任母會。所以三一教會的牧師和長老執事,也參與籌創。

許多人來幫忙。陳慶福兄負責改建施工,一樓成了禮拜堂,地下室充當主日學教室。尚未開辦,就有神學生來做東做西;尚未聘有牧者,高集禮牧師就來幫忙事工;神學生也來當夏季學校老師,帶孩子聚會。

當時第一位來會的神學生,就是如今的賴貫一牧師。基督教婦女會則辦社區活動,先後開了日語班、英語班、插花班、打字班。我們也把會籍遷入,組成長執會。1981年籌備,1982年復活節落成,取名「義光」。不僅是林義雄先生的義,信義路的義,更重要的是,上帝公義的義,公義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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