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子葫蘆堵郭便之後 雪泥鴻爪憶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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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錫聰撰 「雪泥鴻爪憶先人」《台灣教會公報》 3213期 2013年9月23 - 29日 p.22 – 23 雲彩見證。郭便膝下有兩個兒子,老大郭春木(即撰者郭錫聰的祖父),老二郭水龍,而撰者祖母郭高阿憫的父親高良西(音譯)是平埔族打馬煙社的頭目。附 圖像 郭春木,郭高阿憫 

葫蘆堵郭家與打馬煙高家,共同繼承馬偕傳來的基督信仰,彌合了族群的差異,寫下動人的家族信仰史……
對家族先人的認知,我都是從祖母及父母的口傳資料及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一些文獻的記載獲得。而目前能追溯到最早的一輩,也只是到曾祖父那一代而已。
求知得真理
曾祖父叫郭便,居住於社子葫蘆堵,祖籍福建泉州,究竟是遷台後第幾代,已無從查考。只知他住在葫蘆堵時,他的母親還和他們一起生活。
葫蘆堵位於現今台北市延平北路六段一帶。昔日,從台北繁華地區大稻埕到葫蘆堵,須經過舊時泉州人的大聚落大龍峒,來到基隆河與淡水河匯合處(目前中山高速公路旁覺修宮附近),渡過不寬的河面就抵達該地,再往下走,就連接到社子。
葫蘆堵其實也是社子的一部分,原來是台北盆地的沼澤地,大水退去後,才成為新生地,但與市區隔著基隆河,形同一處孤島。雖然周圍環繞著基隆河及淡水河,但因農耕技術落後,無法汲取水源運用,耕地都是農作物經濟效益較低的畑地(編按:日語,意同「旱田」)。曾祖父身材矮小,為人忠厚老實,默默耕耘四分畑地養活一家人,過著清苦的日子。膝下有兩個兒子,老大郭春木(即我的祖父),老二郭水龍,都很聰敏。在窮困的農村,讓小孩念書不容易,但曾祖父還是勉為其難,讓長子念了兩年的私塾,後來經濟難以為繼而輟學。
在葫蘆堵及社子一帶,郭姓是除了李姓以外最大的宗族。有一天,一位叫郭秒的堂親看到曾祖父在畑地工作,向他打招呼:「便伯仔!你為什麼不到禮拜堂做禮拜?你若去做禮拜,你的兒子春木可在禮拜堂的義塾免費讀書。」曾祖父知道祖父很好學,夜間沒錢買燭火看書,就到廟宇或墓地撿殘餘的蠟燭來照明看書。他不忍心兒子失去繼續讀書的機會,於是父子相約禮拜天到禮拜堂聽道,從此也踏上基督教信仰之路。可是太祖母(郭便的母親)知道後非常反對,日夜持香咒罵他們入了「蕃仔教」。儘管遇到激烈的反對及阻擾,仍然沒有動搖父子倆敬拜上帝的決心。後來馬偕博士看到曾祖父信仰虔誠,人又老實忠厚,就雇用他販售聖經及聖詩。
醫療傳聖道
祖父郭春木皈依基督教一年後,經陳天貴傳道介紹,進入淡水牛津神學校就讀。馬偕博士見他天資聰穎,除了培養他進修神學,也讓他學習西醫,後來祖父也考取西醫執照。早期台灣培養西醫是採取師徒制,由資深的醫生培訓學生,經過檢定合格,就可取得西醫執照。
祖父被派遣到台灣北部教會傳教,屢次被召回神學校深造西醫,吸收新的醫術,然後再派回地方教會,從事牧會及醫療傳道。祖父醫術高明(西藥治病比中藥有效),名聞遐邇,所到之處請他看病的人趨之若鶩。為了實踐醫療傳道的精神,不論是會友還是會外的人,他一概都不收費。有人請他往診時,會雇用轎子接送,儘管祖父一再推辭,還是盛情難卻。由於經常會看到他坐轎子在街頭巷尾或鄉間小徑的蹤影,所以祖母戲稱他「往診,腳不落土」。
祖父曾到北部許多教會任職,如八里岔(今八里)、頭城、新店、艋舺、頂雙溪、新竹等教會。前往艋舺教會赴任時,該教會僅有信徒數名,不久就增加到100多人,馬偕博士非常高興,常於禮拜六晚上到艋舺過夜,翌日再往各處探訪教會。
早期的傳道者待遇微薄,維持家計相當困難,但信徒都很敬愛傳道者,會送米、鹽、柴、油、蔬菜等日常生活用品給傳道者,貼補他們的家用,情誼溫馨。祖父最後牧會的教會是新竹教會,任職兩年後教會信徒激增到200多人,深受信徒敬重,聘他為教會牧師,但不幸他因多年積勞成疾,就任牧師兩個月後便罹病與世長辭,別世時年僅33歲(1875∼1908年),教界痛失英才。
教界活字典
祖父、叔公(郭水龍)年幼喪母,由他們的祖母及父親撫養長大。等到祖父被派任傳道工作,叔公就一直跟著祖父長住在教會,他僅在祖父牧會的八里岔教會、頭圍教會兩地各讀漢學6個月,在16歲時便進入淡水神學校就讀。
叔公初入學,認識漢字不多,也不會讀寫羅馬拼音字,跟不上進度;但他好學不倦、認真聽課,一年後,學業就迎頭趕上,他的筆記整理得有條不紊,反而同學紛紛向他借用參考。修業3年,常名列前茅,最後以第一名成績畢業。當馬偕博士罹患咽喉癌末期,發聲困難,在課堂上時,馬偕博士便坐在一旁,由叔公代替他講課。
叔公畢業後,被派到北台灣各地教會牧會,是一位傑出的傳道者。49歲時受當時馬偕醫院院長戴仁壽博士邀請,幫助創設八里岔的樂山園,收容不受社會關懷的痲瘋病人。後來我父親一度攜帶母親及幼小的大哥到樂山園幫忙叔公監督建造工程,直到大哥在八里岔念小學一年級才離開。
叔公比祖父長壽,活到89歲。他的記憶力超強,即使到了晚年,往事一點一滴還記得一清二楚。我陪祖母到新店探訪他們伉儷,他會將我祖父這一房後代大大小小的名字及背景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北部教界人士請教他有關北部教會的歷史典故,他也能鉅細靡遺、侃侃而談,人稱他為「北部教界的活字典」。
平埔歸基督
日本人統治台灣後,將宜蘭一帶的原住民分類為:生蕃、熟蕃及平埔族三類。生蕃即是尚未開化,會「出草」獵人頭,還跟日本政府作對的族群;熟蕃雖尚未開化,但已歸順日本政府,這兩者都居住山區。平埔族指居住在噶瑪蘭(蘭陽)平原沿海,已接觸到漢人的文化,但還維持傳統信仰及習俗的族群。漢人進入噶瑪蘭平原開墾後,蔑視平埔族為蕃人,其實平埔族人性情溫和、憨厚,一點也沒有「蕃性」,生活習慣也已漢化,文化最大差別是漢人有文字,平埔族沒有。
1880年代,噶瑪蘭廳頭圍堡(今宜蘭縣頭城鎮)因港闊水深,航運便利,發展繁榮。平埔族噶瑪蘭族打馬煙社居住頭圍堡三抱竹庄(今頭城竹安里)沿海之地,以捕魚、農耕為生,因有設灶引水煮鹽之習,故以噶瑪蘭語中意為「煮鹽」的「打馬煙」(Tamayan)為村社名。
據胡文池牧師撰《憶往事看神能》記載,1883年(光緒9年),馬偕博士在噶瑪蘭平原傳教。打馬煙社原本信仰神靈、祖靈、山靈、鬼及惡靈,對外來宗教心生恐懼,族人間流傳著「死後會被基督教傳道師挖眼取心」的說法,基督教深受排斥。
後來頭目阿督被馬偕醫治牙病,聽道而決意信教,回鄉之後,更勸告族人除去偶像,領受洗禮。同時,阿督借用偕牧師的姓,改名為「偕阿督」,其後代也以「偕」為姓。
祖母郭高阿憫的父親高良西(音譯)是平埔族打馬煙社的頭目。1883年,馬偕博士到打馬煙社傳教時頭目是偕阿督。雖然經過馬偕博士傳福音後,平埔族皈依基督教者為數不少,教會也盛極一時,但他們信仰不夠堅定,並沒有完全放棄祭祖靈的信仰及嗜酒的惡習。
打馬煙社族人性憨厚,後來進入噶瑪蘭開墾的漢人以欺騙的手段蠶食鯨吞,奪走他們的田園,許多族人不得不遠走高飛,往東岸更偏僻的南澳、花蓮等地另謀生路。
而外曾祖父高良西等部分族人,卻守住家產,始終沒離開打馬煙家鄉,因此他後來繼任為該社的頭目。
外曾祖父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是捕魚、耕作的能手。他表情嚴肅,不苟言笑,是族人敬畏的頭目,也是一條鐵漢。有一天跟鄰居在海邊並肩垂釣,旁邊的釣友收竿時,不小心魚鈎鈎住他那副大耳朵,因為是釣大魚的魚鉤,不容易脫鉤,釣友就如同釣到一條大白鯊,持釣竿連同人一同拉回村內處理。換成別人,一定會疼痛得哀嚎連連,外曾祖父卻連吭一聲都沒有。
如此頂天立地的鐵漢,卻有他軟弱的罩門,就是怕老鼠,一看到老鼠,會嚇得臉無血色,落荒而逃。村裡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皮少年,有一天外曾祖父在海邊釣魚,累了在草寮睡覺小憩,那小子就抓了一隻死老鼠,輕手躡腳放在他頭旁邊,然後站在遠處窺視,等著看老人家醒來後驚嚇的窘態。果不其然,外曾祖父睜眼醒來,赫然看到一隻老鼠就在鼻孔下,嚇得魂不附體,一躍而起,衝進海裡躲避。這下子可樂了那少年,看到這一幕自己導演的好戲,開心得捧腹大笑,而且他不知死活,回村裡後還到處炫耀。外曾祖父知道原來是這小子搞的惡作劇,氣得七竅生煙,拎了菜刀便要找他算帳,嚇得那少年倉皇出走,逃到鄰村避風險,好一陣子不敢回家。
外曾祖父也是游泳高手,不是速度快,而是耐力強,可終日泡在海裡,不必上岸休息。有一次,他搭舢舨渡海到龜山島的回程,驟然颳起「颶頭風」,舢舨被打翻,船上的人全部落海。在狂風大浪之下,即使懂水性的漁民也都是載浮載沉,有人很快就滅頂了。外曾祖父卻能一手抱著一位不會游泳的親人,往岸邊游去。殊不知途中,遇到一位鄰居游到力氣將盡,向他靠過來,外祖父知道一定是想抱住他求救,有了戒心,但右手已抱了一個人,左手還鈎住一枝習慣隨身攜帶的雨傘,靠著雙腳「立竿游」,萬一再被那人抱住,必定同歸於盡。於是外曾祖父伸出雨傘頂住來人,大聲喊:「阿頭,不要靠過來,我手上已經抱一個人囉!」那個叫阿頭的鄰居也很夠義氣,果然撒手,沒靠攏過來,頃刻之間,就沉入了海底,外曾祖父最後平安地上岸。
滄海失家園
據祖母的回憶,本來打馬煙的海灣很方便漁船停靠,沿岸有充沛的魚群,漁民每次牽罟(以船網魚拖到岸上),都是大豐收。祖母以玩笑的口吻說,魚多到婦人穿裙子下海後,上岸時抓緊裙襬,也會撈上幾條魚。
當地出產鹽,村民就將多餘的魚用鹽水煮,熬煮後的湯就叫「魚露」,可當醬油用,是一種味道鮮美的佐料。然而後來對岸的頭圍(頭城)建築港口,影響海流的流向,打馬煙的沿岸從此日以繼夜被海流吞蝕。
祖母眼睜睜看到家園從沙灘、田地、房屋一層一層地被海水刮走,後來連族人的精神堡壘禮拜堂也被吞沒。1901年,馬偕博士逝世以後,北部教會為記念他在宜蘭地方的傳道事績,曾捐獻一座石造教堂,設立於打馬煙。高家十幾甲的良田及住宅,「桑田變滄海」,化為烏有。少數族人後來便併入徐春生牧師於1917年所設的頭圍教會(今頭城教會)聚會。
不料,原本在打馬煙沉沒海底的田園,因為頭城一帶海流的轉變,台彎光復後,在頭城得子口溪竹安里海口右側又浮出海面,成為一片廣闊的沙灘地。頭城鎮公所相當用心,查出祖母及舅公的後裔地址,通知繼承她遺產的持份。
祖母的後裔有兩個兒子,兩房的子孫也派人實地勘查,雖然認為海埔新生地地段不值錢,繼承還需繳稅金,感覺不划算,但留下土地做為對祖先的紀念,還是具有意義,於是決定繼承。
可惜當我們備妥相關資料向鎮公所申請時,卻發現現存的戶口謄本上,祖母的名字與鎮公所的原始資料有一字之差,最後申請未果,該筆土地終於充公,劃為政府的海埔新生地。
大足上女學
祖母郭高阿憫1879年出生於打馬煙,是打馬煙村社眉目清秀的公主,馬偕博士到噶瑪蘭平原傳教時,她還是4歲的平埔族小女童。
1883年馬偕博士在淡水砲台埔創設北部第一所女子學校──淡水女學堂,1884年3月開學招到學生34名,學生幾乎都是來自噶瑪蘭平原的平埔族少女。雖然有免繳學費、食宿及路費由學堂負擔的優渥條件,漢人的學生還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因為當時漢人民風未開,很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面,且有裹足的習俗,無法接受女學堂必須放腳的規定,向來天足的平埔族少女則無此困擾。
祖母12歲時,馬偕博士到打馬煙甄選學生,因為她聰明伶俐,於是帶她到淡水女學堂念書。她歌喉很好,音感敏銳,馬偕博士總指定她領唱,帶全班同學唱聖詩。在教育封閉的那個時代,女學堂已採用西式教育授課。記得我初中時,有一次溫習地理功課時,祖母站在旁邊告訴我,她也讀過地理,且以台語編成有押韻的口訣,一字不漏地唸了昔日各國的國名,讓我非常驚訝。
祖母身材高䠷、健碩。當時是清朝末年,漢人對婦女的審美觀仍然停留在欣賞女人裹足,走路要婀娜,體態要孱弱。平埔族女子有一雙大腳ㄚ,身材又高大,即使面貌姣好,也不會被視為大家閨秀。但這種審美觀恰與來台傳教的西洋人士相反。現今淡水真理大學牛津學堂紀念館珍藏的教會歷史照片中,女子的獨照鳳毛麟角,其中便有一幀是祖母的獨照,標註「郭牧師娘」,因為她的身材合乎西洋人、也是現代人的審美觀。
祖父郭春木 祖母郭高阿憫 1956年作者(左)
翻拍真理大學牛津學堂紀念館珍藏的照片 拜訪樂山痲瘋醫院留影
 
信仰得傳承
我父親幼年失怙,在經濟拮据之下祖母還讓他就讀淡水中學(淡江中學的前身),接受宗教教育,而結婚的對象家母也是基督教世家的後代,外曾祖父曾新恩是台灣初代基督教傳道師。如今當我夫妻倆看到自己的3個兒子、3個媳婦及6個孫子同在一個教會服事時,不得不感謝上帝的恩典,揀選我們的先祖當祂忠心的僕人,也讓我們後代承受了福音的種子。
1956年作者(左)拜訪樂山痲瘋醫院留影
1975年初,大稻埕長老教會為慶祝設教100週年,籌備分設子會,在葫蘆堵台北市延平北路五段設立了「百齡基督長老教會佈道所」。
因我結婚後在葫蘆堵購屋居住,當時擔任執事的我,就被推派為開拓先鋒。後來佈道所聘楊國保牧師牧會,升格為「百齡基督長老教會」,我被選擔任長老,及至屆齡退任。
這是上帝美好的安排,讓我有機會尋根,回歸先祖接受福音的土地,繼續承轉福音的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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