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文:懷念聖日的敬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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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貞文撰 《新使者雜誌》 124期 2011年6月10日 p.14-17


外公(郭芳欽,1905-1948)很早就去世。七歲就失去父親的媽媽(郭惠卿),和她的兄妹們在教會裡長大。教會就是她第二個家,在那裡,她受到保護,領受愛與關懷、學習付出。一種清教徒的生活文化就這樣銘刻在她的生命裡:禮拜天「整天守安息」,不遊戲、不玩樂,對她來說,是基督徒最基本的守則。 所以,我們從小也都跟著媽媽,守整日的「安息」:由清晨的禮拜,主日學,到大禮拜,有時還一直參加到下午與晚上的聚會。學校同學在週末相偕出去遊樂,我們家的姊妹卻是「自然地」,因著基督徒的身分,不可能跟著去。我們就像流亡的猶太人,在異鄉藉著守安息日,來持守選民的身份。

雖然我不以身為「選民」而自以為是已經得著的,但是這分別為聖的時光,還是在我的生命裡刻下印記,回想起來,那活在教會的保護牆內與母親信仰之蔭下的日子, 雖有限制與束縛,但是因為在這牆內的禮拜日,是豐富多彩,充滿趣味的,因此懷念起來,還是充滿感謝,因為有這些不自由,不隨性的禮拜日,我們嚐到了真正的基督的自由之味,就是因為從小學會約束自己的感官與慾望,才能不受這個瘋狂的全球化市場體系的價值觀轄制,心靈保持自在清醒。

往昔聖日之敬虔生活是有力量的。因此,我想分享長老教會老式的、寧靜的聖日敬虔經驗,讓我們在其中找到那一直承載著這個古老教會的力量。

晨光中聚集的人們

記不得什麼時候,教會把晚間的禮拜取消了,而以清晨七點的禮拜來代替,在晨光中,母親拎著裝聖經的拼花布包走在還未醒來的街道,早早地就到達禮拜堂,把聖歌隊的歌譜排好,等著早起的婦女們,一起來為第一堂禮拜獻詩。即使參加者不到三十位,這晨光中的禮拜還是有它獨特的魅力,散發著寧靜的力量。

我們的教堂是座日式的木造小教堂(嘉義西門教會),陽光透過木格子窗照進教堂,窗外的蓮霧樹葉在光中,看起來像透光的玉,一排矮矮的桂花叢,散發著清香。院子裡一棵榕樹下,是主日學生扮家家酒,三五青少年討論時事的地方。這個禮拜的空間,曾經是都市生活裡靜謐的、自然的角落。而詩歌與祈禱,也伴著木頭的香氣,成為向上帝獻上的祭。

清早第一場禮拜結束,主日學生們三三兩兩的來了,讀經班的人們也聚集到小教堂。以前的主日學,有合班禮拜與分班,孩子們也得學著會司琴與司會。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在合班禮拜裡所聽到的精彩故事,以及許多美麗的詩歌。合班禮拜的短講是由牧師與幾位長執輪流擔任。因為他們是如此認真,如此看重這個工作,他們優美的信仰,不只通過言傳,也通過關懷的行動,讓我們這些孩子感受那自然散發的靈性。

在主日學,我們也唱著聖詩,用台語讀聖經。升上了國中,就要參加聖歌隊,並參加成人禮拜了。那是興奮、令人期待的事,像是一個重要的成人禮。第一次參加聖歌隊的練唱,羞怯地跟著唱起每個禮拜都聽到的,準備心的詩歌,感覺自己長大了。這首詩,我到現在都牢記著:「雖然耶穌住在極榮光明宮,甘願來世間,做咱人的朋友,時常保護咱,日日賞賜咱平安,耶穌也就是咱至好的朋友。我心替你祈禱,求主賜福你。」

雖然在禮拜學上,這首詩似乎比較適合放在禮拜的後半段,代禱的部分,但是有好多年,在我故鄉的教會禮拜前,聚集起來的人們,總是這樣地通過聖歌隊的歌聲,先彼此祝福了。而道成肉身的神學,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滲入我們全家。後來我們的聖歌隊改唱比較「正統」,比較適合在禮拜一開始的「世間眾人攏著恬靜」,呼喚著禮拜的會眾進入寧靜之心。

晨光中聚集的人們,心中帶著家庭與事業的苦惱,身上帶著生活與工作中碰撞出來的傷,然而,他們開口歌唱,竭力進入安息,在齊聲的讚美歌聲中,褪去了傷痕累累 的舊我,被道成肉身的基督擁入懷裡,一個新鮮的、清潔的自我,正在醒過來,要迎接上帝的話語。

講道時記著筆記的人們

改革宗禮拜的核心是上帝的話。禮拜中上帝的話語時常被活潑有力地宣揚,青年團契的成員還會輪流幫忙記下逐字稿,再整理好刊在週報上。這也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傳統。一篇好的講道,不是只有聽過了就算了,值得人們用心記錄、閱讀、再三咀嚼。有些講道者缺乏足以撼動人的氣勢,也沒有厚實的聲音與流利的口才,但是他們用心的準備,精準地點出經文的真理,透過再次的閱讀,可以讓信徒得到餵養。

多年來,我的母親總是習慣在聽講道時,拿著一本筆記簿,勤作筆記,她主要是要為自己記下感動的點,可以在生活中反覆思考。不過,身為國文老師,她會注意牧師們的修辭,所使用的典故,成語是否有誤,身為一位勤讀聖經的基督徒,她也總是用心地參閱著講道者所用的經文,對離開經文,混沌不明的解釋,皺起眉頭。早年,她會誠懇地送書給牧師閱讀,提醒講道者用錯典故與成語等問題。我一直覺得,是這種熱心、認真的平信徒,在為我們的禮拜守望著,要讓上帝的話語在我們當中變得明亮。是這種飢渴慕義之心,讓我們以講道為中心的禮拜,繼續保持一定的張力與活力。

禮拜天不只是聽講的時間,也是信徒眾在一起研讀聖經,交換心得的時間,除了講道時翻閱聖經,更令人懷念,珍惜的,是可以發問,切磋,分享的查經班。第二場禮拜前的主日學,青少年躋身成人之間,在小小的教室裡,一起研讀聖經,這也是非常重要的時光。缺了這種一起讀經、討論的時刻,我不知道教會如何繼續定根在基督裡,更不知道教會能夠怎樣在這個時代發出光來!

很可借這種活潑的研經討論之風,隨著教會文化的轉換,在許多教會當中,逐漸被一種僵硬的聽講活動所取代,有著豐富生命經驗的智慧長者,謙和地忍耐著,聽著流行的、淺薄的教導,堅忍地沉默著,年輕人也不再對聖經感到好奇。

以有趣的提問激發著思考的帶領者,則一再地面對茫然、焦慮的沉默,對經文加以深入探討的對話付諸闕如。少了真正有對話的查經班的訓練,人們似乎越來越害怕真理的活潑性,更無法嚐到聖經經文活水般甘甜與力量。記錄著講道的筆漸漸停下來了,寫下有趣的讀經筆記的信徒凋零了。教會的活力,要到哪裡找尋呢?

堅守聖日的人們

二十多年前,在一個樸素的山村實習的我,第一次體會到在艱苦生活中的堅守聖日。在那個倍加運動時開拓的小山村教會,聚會人數雖不多,但是信徒那股堅毅的信心,很感動我。我通常在禮拜六傍晚到達,帶聖歌隊練唱。小教堂裡,老老少少齊聚一堂,慢慢地學著新歌,或練習舊歌。禮拜天由清早的主日學開始,第一堂禮拜在上午十點,第二場禮拜在下午三點。在兩場禮拜之間,是用餐與午休時間。

山間果園的工作有限,許多的會友都外出,在工廠工作或擔任卡車司機,建築工人等,偶而,一位年輕人把他的大卡車開了回來,一大家族便都乘著那輛卡車,浩浩蕩蕩地來禮拜。遠遠看他們的車出現在山邊,總是讓我想起電影「怒火之花」裡面,被經濟蕭條打擊,不得不離鄉背井的農人。

主日學生們的曾祖母,一位羞怯、不識字的婦人,常常邀我在中午的休息時間與她一起回去。我喜歡在山間行走的樂趣,即使得負責下午禮拜的講道,也樂意前去,我們爬過種了檸檬樹的山坡,遶過芒果園,走著山徑,到她以竹子與土塊築起來的老茨。主日學的孩子們腳程比我們快得多,他們追著松鼠,一路跑跳著回去,到他們用水泥與磁磚蓋的新屋。

在家家戶戶都已經有了瓦斯爐的時代,老曾祖母仍堅持使用煤球爐子燒飯。她蹲在地上,熟練地升火,炊飯煮菜。門外的母雞踱步著,啄著她丟出去的菜葉。在這山居,有一種神聖的安閒感,在她的勞動裡,散發著平安自在。吃完飯,餵完雞,小睡一刻,我們就又要踏上前往教會的路,老曾祖母非常堅持守完整個聖日,即使有時在禮拜中,因疲憊而低頭打起瞌睡來,她還是要安靜地坐在那裡。有時,整卡車的年輕輩,已經為了工作,踏上了前往都市的歸途,只剩幾位老人家仍留下來禮拜,但是,下午的禮拜,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放棄的。

孩子們的曾祖父是個沉默的獵人,只有在談到他的狗兒多麼會打獵時,才會多說一點話。有一個寒冷的冬日,曾祖父沒有跟著人群回家,在兩場禮拜間,他取了乾了的椰子葉當燃料,在教堂的庭院裡取暖,對我喃喃地敘述他的信仰觀,讚美以前願意與他們一起翻山越嶺去打獵的牧師,看著燒得嗶嗶啵啵響的乾椰葉,他忽然說起自己看過的奇異天象,與啟示錄裡星星掉落下來的情景。「聖經講的是真的。」他以一種很平靜,很柔和的方式說著,沉醉在聖日中午的寧靜裡。

可惜這些可愛的老人家,已經都不在了。我也離開山間的小教會,被派到都市裡實習,負責夜間的禮拜,在都市裡的教會,一樣有著堅守聖日的老人家,堅持著,在會議、團契的活動之後,仍要在安靜的夜間以一場禮拜結束這整個聖日。他們堅持要讓上帝的話語再次響在教堂的空間,好結束一個與上帝時刻同行的禮拜日,被這樣的熱切虔誠的態度所感動,再疲憊,我也得盡心去分享聖經。

我一直很珍惜、懷念那樸素山村的聖日敬虔,也享受著我的母會清晨的禮拜,還有那夜間的禮拜的寧靜與單純。這樣單純樸素的安靜聖日,何時可以再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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