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教的困境與文明衝突的危機
讀《一百年來》長老教會在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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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昭撰 2009年8月15日


最近仔細讀了台灣傑出傳道人李嘉嵩牧師的回憶錄:《一百年來—事奉與服務的人生》,深受感動,乃希望從文明衝突的視野,來論述長老教會在台灣一脈相承的卓越貢獻。這些卓越的貢獻,如果沒有傑出的後來者踵事增華,發揚光大,繼絕學而開大平,可能很快便在浪淘沙的政治洪流裡,淹沒為廢墟古跡,被新生代的世俗人群所遺忘,徒供憑弔了。這是筆者於讀史之餘,時懷隱憂,知所警惕的危機感。

我在「一個朝聖香客的天路歷程—回歸基督信仰的見證」一篇自述裡,曾提到早期寫記「台灣自由主義的傳統」,只追溯到日治時代的「台灣文化協會」。後來才擴大視野,開始注意到長老教會的歷史。從1624年荷蘭改革派(Dutch Reformer),到1865年的馬雅各(Dr. James Maxwell),到1872年馬偕(George L. Mackay)等傳教活動,與蘇格蘭「自由教會」(Free Church)的淵源。信仰倫理崇尚「契約論」,議會組織實行民主代表制,反殖民地統治的獨立意識,反抗威權統治的公義精神,都體現在文獻裡,讓我印象深刻。現在筆者就藉《一百年來》讀後感,印證李家三代傳教的志業與事跡,並對長老教會在台灣的歷史,做一點解析與詮釋。

荷蘭的東印度公司於十七世紀上半葉,經略南台灣三十八年之久。荷蘭殖民台灣的最大動力是通商貿易,但同時也傳教佈道,對象主要是平埔族部落。以「新港社」為例,到了1659年時,其住民已有83%信仰基督教。現有留存的「新港文書」,其中重要一部份,乃是西拉雅的平埔族人用新港文和漢語族人簽訂的土地契約,被稱為「番仔契」。當時平埔族人與漢人訂契約,深恐漢人有詐,乃在土地契約上以拉丁字補充並列,以防被欺。新港文書的契約,充分說明了早期的荷蘭改革派輸入南台灣的喀爾文教義(Calvinism)中「契約論」的廣泛影響。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的基本分野之一,乃是海洋文明的「契約導向」(Contract Orientation),而大陸文明則是「非契約導向」的。關於這一點,非本文主題,也為篇幅所拘限,未便於此從容論述。

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以後,蘇格蘭自由教會的傳教士陸續東來,便在台灣隱然形成文明化的啟蒙運動。十九世紀的英國正逢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ia)的盛世,殖民地遍及全球,號稱「日不落國」(The Sun Never Set)。在基督教文明的發展史上,李溫斯敦(David Livingstone, 1813-1873),非洲廣佈福音的傳奇,幾乎成了時代神聖的典範。他們從醫療教育等草根性基本工作,來開啟服務社會,且造福人群的慈善事業。特別是他們律己謹嚴的苦行生活,犧牲奉獻的精神,以及愛、忍耐、謙卑、堅定的信仰等行為模式,展現在教徒面前,乃具有無可比擬的倫理說服力和道德感召力。這樣的典範模式,被廣泛傳承和效法,遂蔚為一個時代的風尚,歷久不衰,久而彌篤。在台灣傳教史上,也形成了一個典範性高峰,影響深遠,長達百年之久。這是一首令人縈懷的史詩,可堪比擬於古羅馬地中海域的「使徒行傳」。這部「使徒行傳」的傳奇人物數十人,而先驅性的典範首推馬雅各(James Maxwell 1836-1921)。馬氏英國蘇格蘭人,1860年愛丁堡大學醫科畢業後,赴柏林,巴黎深造,1863年奉英國長老教會之命東來,於1865年5月正式抵台宣教,以醫療傳道,設立醫館和禮拜堂,於1921年逝世。次子馬雅各二世受其感召,也來台灣行醫佈道。父子奉獻於台灣醫療傳教工作,長達七十年。其後絡繹於途的有甘為霖(William Cambell 1841-1921)牧師,盧仁愛(Jane Anne Llord 1870-1933),巴克禮(Dr. Thomas Barclay 1849-1935),李庥(Hugh Ritchie 1840-1879),余饒理(George Ede 1854-1905),萬榮華(Edward Band 1886-1971),蘭大衛(David Landsborough 1870-1957),馬偕(George L. Mackey 1844-1901),吳威廉(William Gauld 1861-1923)等。上述列舉的長老教會在台灣的傳教士,僅是一些抽樣代表,是「使徒行傳」的部分精英人物。他們苦行與獻身的精神,樹立了無數的文明典範,感召教化所及,影響到新生代台灣人的立身之志與行世之風,而其典範性則直接傳承,並培植了一群卓越的,極具草根性和本土化的傑出神學家,開啟了一個「人權」與「主權」的啟蒙運動,在黃彰輝,黃武東,高俊明等主導下,陸續發表了「國是宣言」,「人權宣言」,「加入聯合國宣言」,「台灣人民自決宣言」(Formosans for Self-Determination)等,一系列反抗殖民威權統治的曠野呼聲,向國際社會與台灣人民,要求在美麗島上建立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

至此,這個長老教會在台灣的「啟蒙運動」乃暫時劃下了一個悲壯的,階段性的句點。而李家三代的傳教事功,和長老教會的深厚淵源,也足以見證這個基督文明的啟蒙運動,演進百年的歷史滄桑。

回憶錄傳主李嘉嵩牧師,在本書最後一章:「回顧與展望」裡,有一段高瞻遠矚,語重心長的話,值得於此引述,並加以申論。

回憶錄的結論說道:「目前蘇聯與中共所扮演的角色,對世界人類具有的威脅是如何鉅大,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是,基督教對這兩大極權國家所採用,所信奉的共產唯物主義,以及階級鬥爭,乃至世界革命等各項思想與行動,到底應該採取何種態度與方策來對付呢?」作者斷言:「從基督教聖經的真理觀之,共產主義的唯物思想,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以及世界革命等理論與實踐體系,如欲與基督教共同相處,根本是不可能的。…」這段精闢的決斷議論,對當代多少和平共存的幻想者,乃是警世的暮鼓晨鐘,足以振聾發聵。也令人不得不聯想到,美國哈佛學派一位極有智慧和影響力的政治思想家,而於去年(2008)聖誕節前夕去世的杭亭頓教授(Prof. Samuel P. Huntington)。杭亭頓在哈佛任教58年,著作等身,學術論著多達17部。而以1996年正式出版的「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rash of Civilization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最受學術界的廣泛注意和評論。

杭教授把當代世界文明劃分為八大類型,他警惕世人,二十一世紀乃人類文明之間爆發衝突的世紀。這個預言,果真就在美國2001年的「911」恐怖攻擊事件中,得到初步驗證,決非巧合。記得那一年底,筆者為紐約台大校友會舉辧了一次學術座談會,即曾邀請博學多聞的李弘祺教授,以「文明衝突論」為主題,發表了一次極深刻而精闢的演講,座無虛席,盛況空前。杭教授所關切的文明衝突,其實只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宗教信仰的,另一個是意識形態的。在宗教信仰方面,他坦陳所謂盎格魯撒克遜的基督教文明,對抗阿拉伯集團的伊斯蘭文明,這種信仰的衝突,自十字軍東征以來,歷千年之久,從未消融弭平。其實就筆者淺陋所及,回教文明與基督教文明,在歷史上矛盾衝突,其恩怨情仇,還可以淵遠地追溯到聖經舊約的記載,先知亞伯拉罕家族的血緣糾紛所播種下的禍根(距今約四千年前)。經歷了回教帝國的崛興與擴張,十字軍東征諸役,到近代大航海運動,海洋自由貿易的發展,歐亞陸路交通的沒落,中東區域經濟的凋零,乃至西方列強結合了工業革命,所展開的全球化殖民統治和侵略,再加上以色列的復國與建國,數千年的歷史滄桑,積鬱了多少種族的,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文化的誤解與仇恨,又不獨宗教信仰的歧異一端為然。如此分析起來,回教阿拉伯集團與西方基督教文明國家之間的衝突,要真正化解,消弭於無形,可預見的將來,是不可能達成的。

杭教授另有一本風行一時的著作,也可以說是最後的遺作了,書名叫「我們是誰?對美國民族認同的挑戰」(Who are we? Challenges to American’s National Identity),出版於2004年,充滿了典型的保守主義的觀點。對美國當代立國精神的衰落,特別是新教倫理信仰的式微,都揚溢著憂患意識和危機感,也體現了一個弘觀學人,關切社會,以天下為己任的愛國情操,以及洞察時代變遷的胸懷遠見。

另一個文明衝突的層面是共產主義的威脅,從馬克思主義到毛澤東思想,百年來,他們發展出一系列反基督教文明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他們主張唯物論,否定一切靈性的存在。他們提倡無神論,認為宗教信仰是鴉片,不但麻醉人心,而且毒害人性。他們強調鬥爭論,曲解了達爾文「演化論」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的精義,從而為他們階級鬥爭的理論,尋找到科學的依據和思想的根源。在唯物論,無神論和鬥爭論的錯綜基礎上,他們建構了一黨專政,中央集權,專制獨裁的政治體制,厲行極權統治,還企圖搞世界革命。不但公然拒斥現代文明社會自由、平等、民主、人權、法治、開放、多元、理性、寬容、博愛、和平、環保等普世核心價值,反而窮兵黷武,擴張軍備,以世界革命者自居,要消滅資本主義,摧毀自由世界,顛覆基督教文明。二十世紀末年,「邪惡帝國」(Evil Empire)蘇聯雖然解體了,但是共產中國崛起。六十年來,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暴政,已完全背叛了儒教仁民愛物的傳統,更遠遠偏離了王道公義和平的軌跡。其領導階層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三十年改革開放,乃盜取市場經濟的某些策略,結合廣大農民工的廉價勞動力。整個國家,形同一個龐大奴工營,在生產力方面創造出所謂「奇蹟」。他們積極推行「憤青」式愛國教育,鼓動新生代偏狹的民族優越情結,製造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屈辱感與仇恨心,使舉國錯綜形成一種反西方,反基督教文明的症候群。這與地球村時代的願景和全球化思潮的動向,都是背道而馳的,可以說是一股逆流。

當代的共產國家,除共產中國外,尚有朝鮮,越南,古巴,外加緬甸。杭亭頓教授預測:「共產中國,將有能力重建其1842年(即鴉片戰爭)以前,在東亞的霸權地位」。一旦這種霸權地位成了現實,那麼霸權與暴政內外交互為用的結果,共產中國勢將掀起另一波人類史上腥風血雨的文明衝突,威脅基督教文明的生存和發展。「中國威脅論」,已經是西方智者的共識,絕非杞人憂天,或天方夜譚了。

綜合解析起來,二十一世紀基督教文明所面臨的形勢是極端嚴峻和險惡的。彷彿有兩個撒旦出現了,一個惡魔是回教阿拉伯集團的復仇主義,另一個邪靈是共產中國主導的世界革命。這一代基督徒要接受考驗,要創造時代,不但要背負沉重的十字架,而且要復興十字軍的精神,為發揚基督教文明堅強奮鬥不懈。「傳道人」英文通稱「Missionary」,意即賦有「使命」(Mission)的人。每個虔誠的基督徒都是傳道人,都是賦有重大使命的,而最基本的使命是傳播福音,維護基督教文明的生存與發展。

正如本書所描述的,一百年來,基督教,特別是長老教會在台灣的傳教活動,其苦行實踐的歷程,用「堅苦卓絕」四個字或可堪形容。未來史家,將把這段不平凡的歷史,以神聖的筆法,寫出一本「使徒行傳」,一本新的「啟示錄」。筆者於此,要印證聖經新約馬太福音一段深刻的話,來讚歎他們的行跡。耶穌勉勵苦難的族群,要做「人類的鹽」和「世界的光」。鹽能杜絕腐敗,光可照耀黑暗,而腐敗與黑暗,乃是人間最大罪惡。我們服膺福音書的教誨:「建造在山上的城是無法遮蓋起來的。」我們更相信光明終將戰勝黑暗!

俄國文豪托爾斯泰,曾寫過一篇極富人生哲理的小說,他藉一個逃難的國王之口,請隱士指點迷津:什麼是人生最重要的時間、人和事?隱士回答國王說:「最重要的時間是現在,只有現在才能把握。最重要的人是你周遭的人,因你立時可以影響。而最重要的事是愛,沒有愛的人間,是不值得一活的!」

我們最後要借用托翁筆下那隱士的智慧,來指點時代的迷惘,來告誡台灣當代的政治領導者:最重要的時間是現在,因為現在的台灣正遭逢存亡續絕之秋的十字路口。最重要的人是台灣人民,特別是一個人民主權的時代,要如何從被殖民統治的奴役中解放出來,超拔出來,做一個現代化,有獨立尊嚴的主人。人類最重要的事是愛,鄉土之愛與草根之愛,犧牲與奉獻之愛,而不是名位之愛,權力之愛,貪婪之愛,掠奪之愛。長老教會的典範人物馬偕醫生,終身苦行,盡瘁斯土,秉持了對台灣的真愛與大愛,病逝後遺言葬於台灣,自傳最後一段銘言是:「我衷心所愛的台灣啊!我把有生之年全奉獻給你了!」沒有這樣的愛,台灣社會是不值得一活的,也是不可能永續發展的!一百年後,歷史的終極法庭,將給當代人一個極公平的審判。我們要的是永恆的禮讚,或是千秋的惡名呢?端看你對台灣之愛,真正做出多少奉獻了。就像長老教會百年來的典範先驅者,先行者,我們是永遠不會忘懷的,我們要寫記台灣版的「使徒行傳」和「啟示錄」,來追念他們,歌頌他們,讓他們永遠活在當代人心中,即是人生不朽的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