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麗島到台南神學院---吳文牧師的服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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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貞文撰 台南神學院《神學與教會》33卷2期 2008年6月;錄自荒原與泉邊--神學部落格 2008年6月23日(分2段)上網。


前言--雁飛過潭但留影

        2008429日,即將退休的吳文牧師,最後一次在台南神學院主持師生的早禱。他以「雁過潭不留影,風過竹不留聲」的瀟洒語句,向所有的同工與他口中的「學院中的小弟小妹」鄭重道別。

        他堅持不要以制式的儀節來為他在台南神學院 23年的服事畫下句點,以一種不留影、不留聲的自在,自然地讓過去成為過去。這也表示一種寬恕,不再提起裂痕與傷害,擦去淚水,自在離去。

        但是,雁飛過潭,在瞬息之間,投影在水面,有人看到了、領會了那翅膀鼓動,體會到托住那雙翅膀的奇異力量,於是將那短暫的留影刻入心版。風吹過竹,竹子吱 吱嘎嘎地響應,有一天,當竹子被砍下來,修切、鑽洞,做成一管笛,它會記憶起一切風告訴它的故事,人把它放到嘴邊一吹,風的旋律就會再現。曾是被吳文牧師 輔導過的學生,現在又是他的同工的我,還是希望在此把印在我心裡的雁影,響在我心中的竹聲,記錄、分享出來。為台南神學院的歷史留下一點痕跡。

作基督徒的自由

        吳文牧師能成台南神學院的服事者,真的是一件奇妙的事。顯然地,上帝在台灣走過的崎嶇之路上,用福音潤澤這片土地,帶領、呼召了祂自己要用的人。經由中華福音道路德會成為基督徒,進入台南神學院受栽培,在美麗島的風暴中見證著對上帝的義的堅持,被自己的教會逐出,最後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接納下,成為一位長老教會的牧者與教育者。在極大的人生變化當中,吳文牧師一直信守、追隨的,不是世俗的價值觀,也不是律法與威權,而是那使他自由的真理基督。他成為一位追隨基督,而有真自由的人。以下就是要就他生命的幾個階段來談這樣的自由。

1.      成為基督徒

吳文牧師於1943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出生於東港附近的小村塩埔仔,父親是工人。1951年 全家遷往屏東市,一直生長在富有草根氣息的樸實環境,可接觸到的宗教生活,皆是台灣的民間信仰當中的廟宇、道場等等。據他的自述,他在青少年時期對民間宗教的絢麗多彩的寺廟建築、雕刻、儀式等等很感興趣,接觸到許多不同的廟宇。高中時則開始讀佛書,對原始佛教有一股欽慕之情。[1]

就他自己觀察,在追求這些宗教之時期,在政治與社會的發展上,是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在整個教育體系中,思想受壓制,日常生活中,人們也不敢任意表達內心的苦悶與憂懼,更不要提對壓迫人身心的體制做出反抗,所以他回顧自己在民間信仰與原始佛教當中流浪的時期時,不由地感到悲哀,因為宗教成為人民的隱遁與逃避之處,而無法再成為抵抗者的寄腳處。[2]

1960年代中期,他當完兵,開始在台北從事營造業,四處為人蓋房子,也開始遊走在許多不同的基督教禮拜堂當中,對基督教有粗淺的認識,但是他與基督教一直保持一種敬重的距離,直到一位牧師以生命與人格真正打動他的心。他自己述說這段歷程:

 「當時台北南京東路的中華福音道路德會的一間教堂『真理堂』在建堂,那教堂改建的工程一直沒有辦法完成,朋友央我去看一下,在那裡遇見了一位璩開泰牧師,他為了教堂的建堂事工無法順利進行,勞苦不已,已經累得生病喀血,看到他的執著與受苦,我於心不忍。於是我再次找他,問他是否應該讓我來接手把它蓋完。我願為他當監工,經費仍是照教會原本的計劃。我其實是出於義氣與職業倫理做這樣的決定,不知道上帝會藉此來引導我。工程又拖了八個月,我住進教堂工地,牧師和我都是夜貓子,時常都是在看誰先關燈就寢,在這期間與牧師不斷地有談話的機會,牧師引導我讀聖經。璩牧師是一位山東老兵,他所屬的這個路德會,也多半是一些退役軍人在當牧師,但是我當時對這些是一無所知的,我只是很欣賞璩牧師的敬虔與正直,與他一起認真地查考聖經。在經濟極為困窘的情況下,教堂工程直到聖誕節前才完工,我在這個過程中已經在這個教堂聚會好幾個月。要獻堂了,又有洗禮,他們問我是否要受洗。我欣然答應。於是我在1968年12月22日在中華道路德會真理堂受洗,成為基督徒。當時我已26歲」[3] 

這位引導吳文牧師認識主,又推薦他到台南神學院就讀的璩開泰牧師,當吳文牧師因為庇護「美麗島」案的施明德而被捕繫獄時,受到會內其他牧師的指責與排擠,在吳文牧師在獄中的第一年,就去世了。這麼多年來了,吳文牧師回憶起這為信仰上的幫助者,仍是充滿敬重與感謝,而對璩牧師受他連累,鬱鬱而終之事,吳牧師仍充滿遺憾。

吳文牧師由路德會進入了基督教,他很少談論他所受的路德精神薰陶之事,但是,就筆者觀察,在他的服事之路上,吳文牧師確實有活出路德的名句的精神:「一個基督徒在所有的事上都是自由的,不必順服任何人;一個基督徒是對所有人盡責的僕人,順服每個人。」

2.      台南神學院的造就與美麗島

成為基督徒,吳文牧師戒掉了煙酒,開始一種不一樣的人生。璩開泰牧師於是鼓勵他就讀神學院。中華福音道路德會沒有自己的神學院,一位美國來的路德會宣教師羅恆理先生[4]進駐台南神學院教授聖經神學,踏出跨教派合作神學教育的一步,於是,吳文牧師進入台南神學院,成為中華道路德會傳道人培育計劃中的神學人。

進入神學院時,吳文牧師已經30歲,比其他的同學年紀都大。那時,正是台灣被逼退出聯合國的困難時期,各教派本擬共同發表一篇基督教界關懷國是的聲明,卻在調查局的操控與威脅下,只由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單獨提出聲明。自此之後,國民黨政府開始對長老教會充滿猜忌,用許多手段打擊、威嚇長老會。在南神擔任舊約教授的彌迪理牧師、萬勞蘭牧師等人相繼被迫離開台灣。調查局在神學院內外都佈下了眼線,日夜監控。校園中氣氛緊張,但是福音的活潑動力反而被激發出來了。

出身工人階級的吳文牧師,深深體會受剝削與壓迫之苦,進到神學院之後,開始學習到福音中蘊藏的解放力量。雖然年紀較大,卻能以勤奮學習來克服困難,又以樂意助人的熱忱,得到同學的接納。

在神學院時,他與宜美麗小姐結婚。師母宜美麗是新化人,家裡是很有信仰根基的長老會信徒,已經是第五代的信徒。她的哥哥宜人仰牧師是中華福音道路德會當中屈指可數的台灣人傳道人。當時,宜美麗在台北負責中華福音道路德會的社區工作「手工藝中心」。

宜家的父母對吳文牧師相當支持,就是在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後,他們也都堅信,上帝必定是知道吳牧師的心性,知道他能負擔多少,所以給他這樣的擔子。他們樸素而堅定的信仰,是吳文牧師所敬重仰慕的。[5]

1979年,向一黨專制挑戰的台灣的「黨外」民主運動正一波一波地贏取民心。在戒嚴時期極為窄小的參政空間當中,黨外運動通過地方選舉,做民主的教育工作、喚起公民們重視自己的基本權,共同關心這個社會。一種新鮮的喜悅與興奮滲透到各階層。台南神學院的師生也感受到這股新鮮的喜悅,參與民主論述者有之,參與幫忙選舉集會者有之。其中後來直接涉入美麗島事件的,有謝秀雄牧師、蔡有全、許天賢等人。

美麗島事件發生時,吳文已經畢業,在台北石牌的中華福音道路德會牧會,他曾與一些同學、朋友在美麗島雜誌社當志工,很單純地熱心助人。

吳文牧師當時並不知道擺在前面的苦難。他單純的信仰熱忱與重原則的持守,將使他在面對抉擇時,毅然地庇護、收容當時台灣的政治反抗運動領袖,並為此付出被囚的代價。

19791210日,人權日,在高雄,美麗島雜誌社的人權日遊行,盛況空前。但是鎮暴部隊包圍、挑釁民眾,終於爆發衝突。國民黨政府以此為藉口,將當時反對運動的菁英一一逮補。1212日深夜,全島的逮捕行動開始了。施明德在他當時的妻子艾琳達的掩護下,戲劇性地脫逃了,開始展開他27天的逃亡。

一些與施明德交往不深,或素昧平生的人,都在這27天當中,本著宗教精神或人道理念,收容施明德。他們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被逮捕判刑。被構陷、捲入庇護施明德案的基督徒,在長老教會當中有高俊明、施瑞雲、林文珍、趙振貳,路德會則是吳文牧師,另外有後來在義光教會成為基督徒的許晴富、許江金櫻夫婦。

施明德脫逃後,先去找他的昔日獄友林樹枝,託林樹枝去找趙振貳牧師,趙振貳處無法收留他,所以就把他帶到吳文牧師的住所。施明回憶說:「他們陪我去吳文家,一進門,吳文牧師先幫我祈禱,關懷之情很令人感動。」[6] 當晚,電視新聞報導中公告,提供情報協助逮捕施明德者,可得五十萬台幣的鉅額獎金。吳文牧師對這事的回憶,後來也在幾次的政論節目中談起:

 「聽到懸賞五十萬的通緝令由電視新聞播送著,聽到這消息後的那半個小時,應是施明德最驚惶失措的一段時間。我們一家人盡量做到不驚擾他,讓他休息,我們讓出主臥房,我們家最舒適的空間給他,有張大床可躺臥,但他卻像一隻動物一般縮在房間角落,很驚煌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狼狽可憐。這是我在長達26日協助施明德逃亡的過程中,所看到他的心理變化最大的一次。當時施明德明顯的十分驚惶,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動物的那種表情,完全表現在臉上。也許他會想:五十萬對這樣一個窮傳道人是多麼大的誘惑啊!於是我與我太太一起進去,和他一樣坐在地板上,我太太朗讀詩篇88篇,為他禱告,告訴他,我們夫婦以傳教者的信仰來行事,我們的信仰一定是超越獎金的。這樣說了之後,驚惶恐懼的表情才逐漸由他臉上退去。」[7] 

吳文牧師後來擔任連絡、傳信的工作,當施明德躲在林文珍長老家中,都是吳文牧師前去提供最新消息,為他打氣。但也因此,他被後來出賣整個藏匿施明德計劃的一位關鍵人物盯上,將他引到了施明德藏匿處。[8] 施被捕之後,吳文牧師也馬上被捕。那是198018日。次日,中華福音道路德會便公佈,剝奪吳文牧師的牧師職。  

3.      美麗島大審中的見證

除了吳文的同學之外,長老會的同工們對吳文這個名字與這個人都是陌生的。但是,424日,當時擔任總幹事的高俊明牧師也因為牽連到庇護施明德的案子被捕,整個長老會都對這個案子注目起來。吳文牧師也成為「台灣教會公報」報導與關懷的對象,一些關於他的寶貴史料就這樣存了下來。

        在審判期間,吳文牧師娘宜美麗女士在律師團與義工的協助下,以「輔佐人」的身份,寫了一份「意見書」,對吳文牧師的為人與他的抉擇,有很真摯動人的描寫,在此將這一篇全文引用:

吳文牧師輔佐人宜美麗意見書:[9]外子吳文,我們交往七年才結婚,當我們還是朋友時,有一次他趁學校放假北上之便,特地抽空與我聚一聚,由於我正忙著教會夏令營的籌備工作,我告訴他:「當以上帝的事為念」,而婉拒了他的約會,當時他不甚諒解,然而我們婚後兩星期,他開學返校,臨行前唯一的一句話,卻是:「以上帝的事為念。」我初感訝異,繼覺歡欣。自此之後,我們彼此間的勸勉和代禱,就是以這句聖經上的話為中心,奉獻自己的生命,單純地為此而活。尤其吳文,雖不無缺點,但律己甚嚴,常是如履薄冰似地提醒、策勵自己、俾使在思想、言語、生活行為上成為一個有深度的傳道人,為上帝做美好的見證,藉以帶領人認識上帝,不辱神揀選他作傳道人的使命。  身為一個傳道人,一個中華民國的傳道人,吳文和我都懷著信心活在上帝所應許的盼望裡,這應許就是:「以耶和華為上帝,那國是有福的。」因此,我們遵照上帝的旨意,就是要「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上帝同行,並且潔淨自己,止住作惡,學習行善,尋求公平。」我們存這樣的心志勉力而行,我們也以這樣的態度,去愛我們的國家,愛我們的鄰舍。吳文和我堅信,只要我們持這樣的信仰,對國家、同胞付出誠實無偽的愛,我們的盼望必然實現,一旦上帝的旨意行在這一片美麗的土地上,上帝必能多多地賜福我們的國家,使我們的國家更壯大,繁榮、安定、和諧。吳文好學,秉性正直不阿,雖沉默寡言卻樂於助人。他曾送一個素昧平生而貧病交迫的老人就醫。住院期間,為解病中憂苦,將家中唯一的收音機送給他。去年我生產,母子均不順利,病房中,焦慮疲憊交迫的他,仍一手拿稿,一手拿筆地為同學忙碌。在他四週,若有需要關心,需要幫助的人,一經察覺,他必存記在心,適時地,主動而樂意地付出時間,心力和關愛。吳文常是如此,為他人的難處,不僅傾全力以赴,有時候甚至超過自己所能負擔的。        為這點,我與吳文時有辯論,我引聖經的話說:「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辭,就當向那應得的人施行。」我認為助人應當在自己有餘的情況下實行之。吳文卻始終持守自己的原則,就是:「如果自己處在極端艱困的情況下,仍不可單顧自己的事,也要顧別人的事。」我也逐漸調整我的步伐,和他一樣。事實上,我發現許多人也是持這種信念活著。  雨果說:「赦免,是人類語言中最高貴的。」聖經說:「憐憫原是向審判誇勝。」這都與中國固而崇高的法律觀念:「刑期無刑」交相呼應。「刑期無刑」、「哀矜勿喜」、「天理國法人情」都是政府處理整個高雄事件所一再強調的立場,吳文是吳家唯一的兒子,上有年老的雙親需侍奉,下有尚不知分辨左右手的稚兒待輔育。今天,雖然吳文被軍事檢察官依涉嫌藏匿施明德先生而提審,我仍不失信心地對政府存寄厚望,相信政府必然站在哀矜勿喜、刑期無刑的立場給予公正、情理兼顧的裁定。斯時,吳文、我、我們家中每一位衷心感激政府的寬大處理。 謝謝審判長明察秋毫,謝謝所有付上關懷和禱告的弟兄姊妹和朋友們。謹狀  輔佐人:宜美麗。

宜美麗女士說吳文牧師:「為他人的難處,不僅傾全力以赴,有時候甚至超過自己所能負擔的。」這項人格特質,正是他會涉入這個案子的因素之一。這種奮不顧身的態度,加上正直的精神,深深地影響了他後來的服事之路。  審判後,吳文牧師被判有期徒刑兩年,搋奪公權兩年。在同案被告中算是較輕的。高俊明牧師與許晴富先生都被判刑七年,林文珍長老被判五年,同時,財產都被沒收。吳文牧師被捕時,孩子都還幼小,家中且有年老的父母。在他坐牢的第一年,引導他信主的璩開泰牧師去世,第二年五月,他在牢中經歷了喪母之痛,雖穫得奔喪的機會,卻不准他在葬禮上開口講話。這些苦難,不會因他的刑期較短而減輕。

這段日子裡,有美麗島受難者林義雄先生一家老小遭到殘忍的謀殺新「二二八」慘案的發生,還有敢言的台灣人陳文成博士,在被調查局約談後,備受酷刑的身體陳屍於台大校園的驚人案件。這些案子至今沒有辦法找出兇手,也無法探究其因。吳文牧師的生命史就是在這樣一個充滿恐懼與焦慮的時代被塑造著。

 4.加入台灣基督長老教會

在1982年1月17日的《台灣教會公報》,陳南州牧師與洪振輝牧師報導著:「吳文牧師回來了!感激教會各界的關愛,惦念尚在獄中的難友。」[10]陳、洪這兩位當時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分別擔任青年幹事與教育幹事的牧師,在高俊明牧師繫獄的期間,撐起了總會的事工,更不懈怠地在關懷因為美麗島案受牽連的人們。他們得到吳文牧師將在1月8日出獄的消息,也知道吳牧師希望能夠一出獄就到總會事務所拜會,因此準備要迎接他。消息靈通的《自立晚報》記者也到場了,準備要訪問吳文牧師。原來記者先到監獄一趟,獄方告知他吳牧師已經被家人接走。但是,左等右等,超過原來約定的時間甚久,吳牧師都沒有出現,前去迎接他的牧師娘也撲了空。原來獄方又耍了詐,把他多羈留了一個多小時,遣走所有要來接他出獄的親人與媒體,然後才直接把他送回家。

這種心理折磨兼封鎖媒體的技倆,是白色恐怖時代常見的。吳文牧師繫獄兩年間,不知道受過多少這種折磨。當他的母親在1981年5月去世,他獲准參加葬禮時,他們也曾以不斷地改變交通工具、拖延行程等等來折磨他,直到葬禮近尾聲了,才准他出現一下。[11]

在獄中,長老教會的一些同工對吳文牧師的關懷,讓他很感動。當他到家之後,經由牧師娘的通知,持續關懷政治受難者家屬的鄭兒玉牧師、總會事務所的陳南州牧師等人都到他家歡迎他歸家,讓他感到很溫暖。

出獄後,吳文牧師雖已被告知,中華福音道路德會已經將他除籍,但是,正直硬氣的他,決心至少要求個程序正義,所以向中華福音道路德會提出復職的申請。長老教會的同工已經向他發出邀請,要他來加入長老會,但他寧願再失業好幾個月,直到中華福音道路德會正式開會,決議不接納他的復職申請。這個程序完成,他才正式進行轉籍的事。[12] 

1982年6月6日,吳文牧師全家轉籍至台北的尊賢長老教會。[13]加入長老教會之後,吳文牧師先到東部的「花東社區發展中心」(現在的原住民社區發展中心)工作,與黃博仁牧師、高昭仁長老同工。這個工作後來由宣教師史邁克接手。這是一個由總會支持的社會服務工作,努力要幫助原住民建立生產合作社,改善他們的生活,威權時代,這樣的工作是不受政府信任的,民間也還沒有社區營造的概念,所以是個艱苦的開創性事工。

1986年秋天,吳文牧師受邀,到台南神學院擔任院牧一職。


[1] 吳文,我的宗教經驗,〈牧笛刊〉No. 39,台南:台南神學院。P.17-18

[2] 同上。

[3] 筆者對吳文牧師進行的訪談2008/4/3

[4] 羅恆理(Henry Rowald), 1939年出生於美國密蘇里洲的聖路易,現任美國聖路易協和神學院的舊約教授,他曾在台灣工作二十幾年,1965-1980曾以教派合作教授的身份在台南神學院教書多年,因為吳文牧師涉入庇護施明德的案子,中華福音道路德會取消合作計劃,羅恆理轉往信義神學院工作。羅牧師台語流利,對台灣很關心,在美國與台灣人社團頗有互動。2007年曾接受中華信義神學院邀請,回台講學。資料綜合整理自:休士頓台灣同鄉會台灣鄉訊社區消息安 信神週報

[5] 筆者對吳文牧師進行的訪談2008/4/3

[6] 新台灣研究基金會,《暴力與詩歌—高雄事件與美麗島大審》,台北:時報 1999. 190

[7] 參考李昂,《施明德前傳》抽印本p.14,與衛視文台訪問節目:台灣頭條秘聞 1997.9

[8] 一般認為這位出賣整個計劃的人是徐春泰,徐與施明德曾是泰源監獄難友,後來被調查局吸收。

[9]〈台灣教會公報〉1474期1980. 6.1. 

[10] 〈台灣教會公報〉1559期,1982. 1.17, p.5

[11] 筆者與吳文牧師的訪談2008/4/3

[12]  ibid.

[13] 〈台灣教會公報〉1580期,1982.6.13。p.2

 

由美麗島到台南神學院---吳文牧師的服事之路(之二) 院牧之心與南神事件

 被學生會接納列席的院牧

1986年至1990年,吳文牧師擔任台南神學院的院牧。當時還有另一位院牧,是加拿大的宣教師伊天賜牧師(Ted Ellis 1935-1996)。伊牧師除了學生的關懷工作之外,在1986年之後也擔任新約神學的教學工作,1991年離開南神返回加拿大,1996年因為癌症去世,令人懷念。伊牧師與吳牧師兩位院牧都是比較安靜木訥的人,在各個人多半能言善道的台南神學院的奇岩險峰般風景裡,像兩條靜靜的小溪,默默地、誠懇地潤澤心田。

對於「院牧」一職,吳文牧師的了解,就是成為這個師生共同體的牧者,讓人和睦。所以他盡量融入學生的生活中,也努力關心不受重視的基層工作人員校工、職員等。他喜歡這些職責,盡心盡力地做,也被他所服事的學生與同工接納。

學生對吳文牧師的信任度很高,他成為唯一恆常地在學生總會當中列席的牧長。參與在學生總會時,他不干預、不要求發言、安靜地參與全會,就筆者所知,他也不曾在會後批評過學生會的開會文化或是開會過程的瑕疵等問題。

我在1987年進入神學院就讀,當時所經驗到的吳文牧師,是沉靜而誠懇的人。他總是笑咪咪地自我介紹說:「我是吳文。」他個性木訥,但是對學生很用心關懷, 他坐在學生會的會場,不會給任何人壓迫感。在美麗島事件的衝擊下長大的我,總是有點好奇地觀察著這位藏匿施明德的傳奇人物,他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另一群口才便給,好教訓人的民主鬥士的英雄氣概,我常想:也許正是他在學生當中贏得信賴的安靜與信實的特質,讓他成為幫助當年頭號政治犯的最佳人選吧?

19871012日,蔡有全與許曹德因為主張台灣獨立而被捕,以叛亂罪起訴。因為蔡有全是南神校友,學生臨時召開總會,議決通過,將於1019日前往台北參加抗議遊行。多位老師停課配合行動。還記得吳文牧師仍是用誠懇的邀約,而非激昂的言說,來鼓勵學生參加。那一次,一向不大參與這類活動的社服系與幼教系的女生,也參加了北上的遊行。

1019日當天,人群在總會事務所附近聚集,在台北市羅斯福路上的巷子裡,鎮暴部隊佈署著,我們也第一次看見可以噴出強力水柱的鎮暴車。許多牧長也都齊集,到處都是牧師服。吳文牧師走在學生當中,並教導我們如何分辨「爪耙子」(線民)。

約在那個年代,吳文牧師曾在學生會的《牧笛刊》發表一篇文章:〈台灣經驗中之牧師角色所面臨之困境與轉機-從古代以色列先知說起〉,談到關於受呼召的意義,說出他一直堅守的理念:

「透過這種呼召,首先成立了人與上帝靈性情誼,被呼召者如是過程中,成為一個不能拿別人代替的「我」,而就在個人天性上分享上帝的生命,建立明確的人格,充滿內在之堅強和一種排外力量,沒有中立的態度,沒有混淆、含糊、曖昧、騎牆,擁有獨立的個性,造就具有責任心之行動者,而藉行動來回應上帝Thou之呼召。」[1]

照他所了解的跟隨基督之道,吳文牧師不企求超然中立,在院牧的工作上,他會依他的良知選邊站。通常,他是選擇他心目中的弱勢的那一邊,站在他認為較弱的學生的那一邊。雖然他的判斷與原則不見得能夠在同工之間取得共識,但是他相當堅持。這也是他的特質之一。

「南神事件」與再出發

「南神事件」是台南神學院的學生與校友對1991年至1992年,因為院長的人事異動而引發一連串的爭執事件的稱呼。本篇文章並無意對這個事件做一個評價,因為此事還需再經時間的沉澱,也還有很多傷需要先療癒。但是,因為這個事件對吳文牧師的影響甚大,所以筆者在此仍想作一簡短的說明,因為當年筆者在此事件中也並非中立者,所以這些回憶與描述不免會被視為偏頗、片面,但是,為了留下一些歷史的見證,還是願意在此冒險地寫下一小段記述。

1991年初,台南神學院因院長人事異動,在「改革」的思維主導下,一次停聘、解僱十位老師與助教、助理的人事變動,開始引起學生與校友的不安,展開一連串的抗議與抗爭,在尋求對話的可能時,逐漸顯出董事會、兼任院長、教授會等在權力的運用與誠信上不足以服人之處,也暴露了不少體制上缺乏制衡機制等困境。理性對話的空間消失了,甚感挫折而憤怒的學生,以他們在學運中學到的對付威權政府的方式,起來對抗掌理學校行政者,也開始不客氣地對董事會發出抗議之聲。然而,抗爭一旦開始,裂痕就會越來越大,不管站在什麼立場的人,在這個震盪當中都受傷累累。先是校友會,繼是總會介入,董事會被撤換,由總會銓派院長代理人,一兩年間,學校的行政系統幾乎癱瘓,很勉強地維持正常的運作。

吳文牧師也在1991年被停聘的名單之列。當時,他因為學假,人在美國舊金山太平洋神學院(GTU),也就是當時發佈此一人事命令的兼任院長宋泉盛牧師工作的地方。據吳牧師自己的回憶,他並沒有被正式告知解聘之事,也不像有幾位同工那樣地拿到一張停聘的通知。是一位在當地牧會的台灣人牧師告知他此事的。後來,宋泉盛牧師有找他談,主要是說,解聘他不是針對他,而是為了財政的需求,院牧的編制將要取消了。[2]

當吳文結束在GTU的進修,回到台南,整個抗爭仍繼續著,學生的情緒非常激昂,校友會的介入也讓整個局勢更為複雜。教授會的成員張德香牧師與練馬可教授開始與被解聘者會談,了解他們的狀況。

1991年9月23日,吳文牧師在張德香牧師宅向張德香牧師與練馬可教授,針對被停聘與自己未來的規劃之事,提出報告:

1) 1991學年度要繼續牧範學博士班課程。每週想用一日時間上課,其它時間做院牧之工作。

2) 教授會如何決定,我都接受。

3) 我在南神整整五年了(四年當院牧,一年學假)。這些年來南神在困境中,學校與學生之需求,我有所幫助。我當院牧是否有功能或功用,由教授會評估、衡量合適,同工合作的教授、老師、學生來評估,(比)由常董或董事評價好。我和學生們,學生會的關係非常好,吳文是否適合院牧的工作,師生們心裡有數了。

4) 吳文根本沒有接到書面的通知或解聘書,總會前46日與總會後424日,在太平洋神學院的約談時,宋兼任院長向我說明:

『總會期間與南神相關人士談話大部份都肯定你做院牧的功能。你的解聘是因為財政赤字,又學院不再有院牧編制。你雖被解聘,仍然肯定你的工作。』

這些話互相矛盾。

5) 這解聘非常不公平。我不要也不必申訴(正反兩面都不要)。我有什麼不道德,生活上缺點,或性格上不適合當院牧職責請指明。我絕對不願意為了留在南神服務做任何申訴。

6) 據上所訴,我雖被解聘,會心安理得,清清鬆鬆,沒有心理負擔地離開學校。最後:南神的學生並非一群暴民。請教授會讓學生傳出他們的心聲吧!」[3]

不管吳牧師自己所述,是否太過主觀,由這段紀錄中,值得一讀的是去讀出吳文牧師一向有的硬氣與風骨。同時,我們也讀出,他在自己的困頓中,仍心繫學生,擔心他們的處境。確實,當時許多學生都為了參與抗爭,而有著被污名化、被中傷的恐懼,深覺孤單,沒有力量,因此也焦慮不安,對不同陣營的人充滿攻擊性,傷害一再增添。當時的當務之急,確實是要先讓學生們受傷的情緒能平復啊 ! 很可惜醫治遲遲未現。當時留下的傷害確實不輕,同工之間彼此的信任感都已經消失,要一起工作的動力也變弱。

後來台南神學院的行政結構改變多次,但是院牧一職始終都沒有再重新設立。不過,經過一番震盪,吳文牧師還是留下來了。在新的編制中,他成為牧育處生活組的組長,仍繼續擔任關懷學生的工作。他並不走專業的協談與輔導路線,而是當一位關懷者與陪伴者,在學生遇到困境時拉他們一把。他仍是堅持為弱者發言,在學生的評鑑會中,他往往會為被評為有問題的學生請命。

筆者在2004年再次進入台南神學院的共同生活體,角色已經變換,成為老師,與吳文牧師同工。與吳文牧師闊別多年,再見面時,感受到的是他的重擔與疲憊。除了學生的生活輔導工作,他還擔任生死學、老年牧養學、信仰概論、電影與人生等等課程的老師,並指導學生寫論文。由於學生對他的信任,請他指導論文的學生很多。

牧師娘宜美麗因病長期得洗腎,她勇敢地忍受著恆常的痛苦,保持樂觀的心。為了讓牧師娘有較舒適清潔的養病環境,他們一家在外租了公寓居住,也讓吳牧師不能再像當年那樣24小時地在校園中,成為學生及時的幫助者。在會議中他總是沉默著,顯得退縮。

2006年秋天,吳牧師休完學假回校,活力再次回到他身上,在充滿變動與危機的年代,他默默地陪伴學生,安定他們的心情,也逐漸又恢復他那仗義直言的本色。雖然在編制上,他不是院牧,但是在這一段共同服事的日子裡,我仍體會到那始終跳躍著的,一顆院牧的心。

在吳文牧師即將卸下在南神的服事,進入退休生涯的時刻,回顧過去的路,吳文牧師確實是一位特別的人。願上帝繼續保守、帶領他人生的路,願他的純淨安寧的心,繼續成為他身邊的人的祝福。

 


[1] 《牧笛刊》38

[2] 筆者與吳文牧師之訪談2008/4/3

[3] 江孟哲主編: 〈台南神學院牧笛會,南神事件報告書〉,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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