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颱風中的少年黃彰輝

 

 首頁/  English / Japanese Entries/ 本土信徒 / 史話 / 家論述 / 宣教師 / 外國神父修女 / 原住民 日人列傳 / 賴永祥著作 馬偕周邊 / PCT/  劉家雜錄

摘錄自黃彰輝述 王貞文譯自 “Recollections and Reflections” by Shoki Coe, introduced and edited by Boris Anderson. 2nd edition c.1991 p.12-21 見於王貞文臉書 2014年11月19日。黃彰輝是黃俟命牧師的長男,1914年8月20日生。........ 1926年1月弟弟永輝死亡,夏母親林金逝世,1927年1月祖父黃能傑逝世。 

萬榮華(Edward Band)曾以「颱風打不倒的信心」,形容1926年至27年,歷經喪弟、喪子、喪偶與喪父的黃俟命牧師。身為這一家的長子,正值敏感的青春期的黃彰輝牧師,怎樣看這一連串的打擊呢?
在黃彰輝的回憶錄裡,這一段寫得好真摯動人。這位少年,歷經了人生的颱風,費了很多力氣走出憂鬱,長成一個堅強有鬥志的年輕人,一路真的是有著上帝奇妙的保守啊!
王貞文譯
我們一搬離聚西寮,父親就開始有系統地、嚴格地教育我和弟弟(永輝),主要是讀聖經與漢文。我們要認識每個字的語音和讀音,比如說,「人」,在不同的脈絡中,有時要讀lâng,有時要讀jîn。每天,我們得用白話字讀兩章舊約聖經,一章新約聖經,目標是要在一年之內讀完一遍聖經。每天我們得在六點鐘起床,用掃帚好好掃了地,然後與父親和阿母一起讀經。父親會以禱告開始,我們一起唱一首當日的聖詩,然後我們每個人都要安靜地讀當日的經文,大約三十分鐘到四十分鐘。我注意到父親會在聖經裡劃線,雖然他沒有要求我們跟著做。這是我們晨讀的時間。晚餐之後,父親還會教我們一個小時的漢字。父親是個好老師,所以這些時光是很快樂的。
有一天,當我們兩個男孩放學回到家,(可能是我們一年級下學期或二年級剛開始的時候),看到父母在飯桌兩旁對坐著,看起來憂愁又傷心,無言無語。我們兩個都跑向母親,她用雙手圍著我們的肩膀,發出我們從未聽過的劇烈抽泣聲,仍然無語。父親抬起頭來,說:「阿叔中風,病勢沈重。」我們不大瞭解什麼是「中風」,但是我們兩個都哭了。在這樣的時刻,父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開始抽噎了。我們從未見過父親哭泣。
兩三天之後,阿嬸拍來另一封電報,說阿叔的情況有改善了。但是,很悲哀的是,緊接著來了第三封電報,說阿叔「逝矣。」這兩封電報在時間上是如此接近,父親和母親都抱著一絲希望,相信這當中有什麼誤差。但是緊接著在傍晚時候,母親在大阪的弟弟,我們的舅舅也來了一封電報,讓人無法再有所懷疑。這最後的確認,讓母親忍不住大哭起來,而父親臉色蒼白,沒有半滴淚,無言地轉身進入他的書房,把門關上。我們兩兄弟只能奔進母親懷裡,與她同哭泣,來安慰她。死亡在那天撞擊我們,就好像真的是石頭砸在我們身上。在那時,我尚未瞭解死亡是怎麼回事,但我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和恐懼,好像我被丟入全然的黑暗裡。
這是粉碎人的一擊,我的父母無法真的從這樣的打擊回復過來。阿叔是他們共有的驕傲,是他們共同投資的項目和盼望。七年來,他們勞苦工作,縮衣節食,犧牲許多享受,只為了支持他們的弟弟完成醫學院七年漫長的課程。他們很自豪,因為這位弟弟(黃朝祥)是為數甚少的台灣菁英當中的一位,可以在日本讀到大學的醫科。我聽我父親不勝自豪地說,他是「用一隻手的手指頭數得出來的」菁英。但是他竟然在醫學院的最後一年,在患病不到一個禮拜的情況下去世了,離畢業那麼近,卻沒有辦法完成。不,我的父母親從未真的從這麼苦痛的損失裡回復過來。阿叔留下一位寡婦,我的阿嬸,一位女兒雅珠,一位兒子懷義。我的父母負起照顧孤兒寡婦的責任,理所當然地照料兩個孩子的教育。但是他們仍會一再地想起他們深刻的悲哀,和那個被擊碎的盼望。
父親過了好一陣子之後,走出書房,仍然非常蒼白,但已經比較平靜。母親不只要安慰我們兩個男孩,還要照顧我們五歲的妹妹阿淑,和三歲的弟弟阿明。父親呼喚母親,跟她說,他得直接去旗後,把這個消息帶給祖父。父親一直說:「很難講,很難講。」母親一再地點頭,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然後,父親轉向我們兩個男孩,說:「在我回來之前,不要去上學,在家裡陪你們阿母。不要到處跑,照顧你們阿母,直到我回來。」父親在祖父家住了三天,卻無法說清楚他們之間發生什麼事。他只是一再重複:「很難講,很難講。阿爸跳起來,差一點昏倒。」
我說過,我的父母未曾由這樣的打擊恢復過來,但是時間久了,我嚴厲的父親逐漸以醇厚溫和對待我們孩子,好像我們是他僅有的了,需要他全心注意與關懷。我們溫柔的母親一往如常的,是溫柔的化身,但我有時我注意到,她的心思好像飄到遠方,有時,她的眼睛紅腫著,像是剛哭過。和住在聚西寮的時候比起來,這個時期母親的工作重擔比較輕省了,兩個男孩上學後,她有比較多的時間可以窩在家裡。但是,時間慢慢醫治著,這個家逐漸恢復活力,特別是在次年,大家歡喜迎接一位小男嬰的出生,父親為他取名為「安輝」,來表達他對平安的企求。
現在母親有很多事要忙了,得照管兩組孩子。第一組是大男孩們,就是我和阿永,每天早上得在七點半之前到達學校,還得帶便當。而另外一組是還未上學的寶寶安輝,三歲的阿明,和五歲的阿淑,他們整天在家,每個對母親都有不同的需求。可憐的阿母,她一定忙壞了。但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母親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在為別人忙碌時。我們重新成為一個熱鬧的大家庭,充滿快樂的笑聲和嬰兒充滿要求的哭叫。有時祖母會來拜訪我們,綁著小腳的她,有很多故事可以講給我們聽。
我的弟弟阿永是個健壯的男孩,比我小一歲五個月,但是比我高兩三吋。他個性和善,樂意助人,不讓母親煩惱,反而是她的好幫手。我跟他相反,瘦瘦弱弱的,有個不成比例的大頭,當人家想作弄我時,就會叫我:「大頭仔!」小時候,我常有不明原因的頭痛現象,親愛的阿母就得用很多心照顧我。我想,我有時會誇大我的抱怨,好爭取她對我特別的憐愛。
只有在學校成績上,我比阿永好。我只有一次掉到第三名以外,阿永卻一直都在十名以後。但是,嚴格的父親卻從來不讓我有機會吹噓我的成就,反而總是在看完成績之後,對我說:「這是應該的,因為你比弟弟大一歲五個月。」雖然我們很不相同,弟弟和我非常親近,在上學和返家途中總是彼此相助。當我們遇到其他的男孩看我病弱,想欺負我時,阿永甚至常常是我的保護者。一直到1924年的聖誕節,我們都是這樣:阿永強壯健康,我病弱。
父親安排我們在我們兩個男孩在最喜歡的姑姑(黃依利)家過1924年的聖誕節,她是父親唯一的親生妹妹,當時是個著名的助產士,她的丈夫(洪朝抽),我們的姑丈,是一位傳道人,在鄉下的中路(Tiong-lō͘)教會牧會。我們又高興又失望。高興是因為這是我們最喜歡的,寵愛我們的姑姑,所以去她那裡一定很享受,有一大堆美食可吃。失望的是,這樣一來,我們將錯過東門教會的聖誕慶祝會,不能跟主日學的好同伴們一起興奮地準備和歡慶。但是父親說,我們和姑姑一起過聖誕夜,才可以讓母親得到她需要的休息,我們就乖乖地、高興地去了。
我們果然過得很精彩。在聖誕夜,我們兩個男孩在擁擠的教會裡,唱了好幾首我們在東門教會主日學所學到的聖誕歌,贏得滿堂掌聲。我們朗誦聖經朗誦得那麼好,讓村民們讚美不已。總歸一句,就像我們姑姑對我們說的,我們兩個是「那天晚上閃亮的明星。」
但是一兩天後,一切都改變了。
從姑姑家回來之後,阿永開始喉嚨痛,咳得很厲害。然而,他一直興高采烈的,所以姑姑也沒有想過不要讓我們踏上歸途,何況我們兩人已經開始想家了。但是一回到家,阿永的狀況就很糟了,他發著高燒,因為喉嚨痛而說不出話來。從那時候開始,他的病情一再惡化。石醫生和吳醫生都到家裡來出診,但都無效。專家來來去去,連中醫也被找來了,卻都沒有辦法改善。母親日日夜夜守在床邊照顧,每個人都知道,除非她願意讓阿永去住院,否則她自己會崩潰的。到後來,在父親和兩位醫生極力的勸告下,阿永被送往新樓醫院,住到西側的一個病房裡。他沒有再回家。大約十天後,他在那裡去世了。當我放學候去看他的時候,他還微笑著,但是當晚上九點我和父親再一次到那裡去的時候,他靜靜地、平和地躺在那裡,所有的苦痛都消逝。他死去了。
這次的死亡不再由外面來打擊我,而是緊緊揪住我的內在,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甚至無法哭泣。我慢慢地把眼光從這曾經健壯,現在卻如此羸弱消瘦的身影移開,轉向站在我身邊的父親。他也沒有哭泣,他的眼睛閉著,臉色死白。他張開眼,我們對望著。他不發一言地跪下來,我也跟著跪下,以為他要開始禱告。但是他沒有出聲。我們在那安靜的遺體邊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父親碰碰我的肩膀,幫我站起來。他問我:「你一個人在這裡會害怕嗎?我得去找值勤的醫生。」我搖搖頭,他走開了。
不久,醫生和護士和父親一起過來了。當他們完成了一切必要的手續之後,醫生對父親說:「黃先生,現在,您和您的兒子最好回家去,盡量歇一下。我們會盡力做我們這裡能做的。我的建議是:如果您可憐的夫人已經睡了,就不要喚醒她,把這個悲傷的消息留到明天早晨再告訴她。」我們聽從他的勸告,回家就各自進房睡了。我不知道母親怎麼得到消息的,但是我忽然驚醒,發現她在我的床邊,我要起身,母親把我緊緊地抱住,不讓我移動。自從我長大成為一個大男孩之後,母親再也沒有把我抱得這麼緊過。突然我明白這已經是早晨,第一個沒有弟弟阿永的早晨。眼淚從我的眼中湧出,但我沒有發出哭聲,也沒有抽咽,我們只是彼此更加緊密地相擁著。
這和阿叔死亡的時候,像是擊碎了我們的經驗是如此不同。這次的打擊是由裡面出來的。沒辦法,沒辦法,即使已經過了六十年,我還是沒辦法形容它,這好像我裡面有一部份死掉了。我這樣感覺著,而母親想必比我更傷心十倍。從那天開始,她的健康開始走下坡。有時候看起來好像好了一點,但很快地又惡化下去。不到半年,阿母也去世了。
奇怪的是,在她過世之前的晚上,父親由醫院回家的時候是高高興興的,因為醫生告訴他,母親已經渡過危機,會開始慢慢痊愈了。所以,我隔天帶著輕鬆的心情上學去,下午一如往常地在三點半下課回家。東門路上的幾位同學邀我說:「讓我們去廟埕玩『鬥分』(tak-hun)吧!」「鬥分」是一種簡單的遊戲。在地上畫兩條線,距離約十呎,然後雙方由他們的線後面,極力把破瓦片或石塊丟到最靠近對方的地方。
但是那天,我們才開始玩,我就覺得非常不安,覺得母親好像在叫我,而且她的呼喚越來越急切,直到我似乎真的聽見她的聲音。我告訴我的同伴,我得到醫院去看母親,然後就開始奔跑。我邊跑邊走,直到我抵達醫院高大的建築,我直接走到母親的病房。只有父親和一位護士在那裡,護士正要離開。母親非常安靜地躺著,幾乎沒有在呼吸。我注視父親,他看到我,好像才剛剛意識到我在那裡。
「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他有點驚訝地問。
「我聽到母親在叫我。」我語無倫次地說:「或者,至少,我想我聽到她在叫我。」
父親用力地注視我。「是的,」他緩慢地說:「半個鐘頭之前,她一直在呼喚你,一直重複地呼喚你。但是幾分鐘前,她陷入昏迷。」
然後,母親非常突然地張開眼睛,很小聲地說:「阿彰,是你嗎?」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好讓她確知我在那裡。
「阿彰,阿母要回天家了...」我疑惑地看著父親,但是他的目光轉離我了。
「阿彰,阿母就要回天家...要當個乖孩子,要變得像弟弟阿永那麼強壯。」她又陷入一陣昏迷。然後她忽然把眼睛睜得很大,說:「阿夫,主來了!阿夫!主要來帶我回去了!」她以難以置信的力量舉起她的雙手,然後手掉下來了。一切都沈默靜寂了。
我的父母彼此最珍重的稱呼,就是「阿夫」與「阿婦」,當孩子們不在身邊時,他們是這樣彼此相稱的。
祖父接到這個消息之後,非常難過,這使他臥病數週。母親是他最疼惜的媳婦。當父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到旗後教會去探望他的時候,我們看到他變了很多。我們只待了一週,不像過去每年都要到祖父這裡住上一個月。在那個禮拜,姑姑也來到旗後,我們看到她深受打擊。在那個禮拜,我們不斷聽到父親和姑姑彼此說:「父親可能撐不久了...」所以,當年尾我們接到消息說,祖父中風病重,我們已經不再訝異。我們都到旗後去。好像我們人生的一個篇章已經寫完了。
1926年是我人生當中最悲傷的一年。先是我最親愛的好夥伴,我的弟弟的去世,然後是我最親愛的母親,現在,又輪到我的祖父(雖然他是在1927年1月去世)。在一年當中,他們都走了。父親獨自帶著四個需要幫助的孩子。
但也是在這個命運之年,充滿創傷的經驗裡,我有了宗教心靈的覺醒。  

 首頁Home/ 本土信徒總檔 / 教會史話總 / 宣教師人物總檔 / 外國神父修女列傳 / 日人列傳總檔 / 原住民信徒 /  諸家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