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幾件我父親特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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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俊義撰 《台北東門教會週報》2008年12月14日 牧師專欄

家父(盧明源長老) 在(2008年) 12月2日走完人生路上的旅程。年84歲。

幾年前,患肝癌末期的三叔,入院在高雄長庚接受治療。快病逝之前,他說夢見曾祖母和祖母去醫院看他,於是三叔對我們說,時間大概差不多了。說完之後,過沒有多久,他就離開了。

最近接到四弟俊隆的電子信,他說聽父親說他有連續兩次在睡夢中,看見穿白色衣服的人出現在他眼前,向他招手。父親似乎在向我們這些孩子說,他是看見天使來向他打招呼,因此,時間快要到了。我和淑英在9月上旬去大甲松柏園養護中心探望他,他跟我們說:「夠了,很滿足了。」然後,隔一個禮拜,我姊姊從高雄去探望他,他跟我姊姊說:「你阿祖、阿嬤來跟我招手。我想是時間到了。」

父親走了的這幾天,我想起幾件少年時代的往事。

我父親畢業於日據時代高雄商業學校。他是很有實力的人,無論寫字、繪畫、拉小提琴、打網球、劍道等等,這些都很在行。畢業之後,經商有一手,曾替祖父賺了不少錢,奠立祖父家業的基礎。我高中也是讀商校,但不是他的母校,而是三信高商。因為沒有升學壓力,於是每當放學回家,就跑到美國新聞處高雄分處的圖書室去看書。借書登記處的兩位女士都認識我,每當我去,都會主動告訴我,哪兒書架有新的圖片書、影片等。雖然我看不懂英文書,但她們每月都會為我保留一本英文版的讀者文摘送給我。

有一天,我父親回來,帶回來一些A4B5大小不一的黑白相片。他特地去玻璃行訂製適合的相框,將這 些相片掛在店的門口。因為我家是在賣愛國獎券,也賣公車車票、香煙。因此,從清晨6點到晚上10點多,家裡店口總是有人,特別是上午9點之前,等候公車的學生、上班族人士相當多。掛這些來自美國新聞處的相片,都會有人圍著看。有好幾次,管區的警察也來看,並且來問那些吊掛在柱子上相框理的相片,是哪裡來的。我們總是回答說「美國新聞處的」。他們就不再說甚麼。但他們有時兩個人一組,會一邊看、一邊討論著。

有一次,突然來了幾個警察,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向我媽媽咆哮,斥責的口氣問說:「老闆在不在?這些相片從哪裡來的?叫他出來?」我嚇到了,媽媽更怕,我趨前回答說:「我爸爸不在,這些相片是我從美國新聞處帶回來的。」警察好像看我像是不懂事的小孩,根本不理我,依舊是很用凶悍的口氣,對我媽媽說:「叫你老闆回來後,到派出所來一趟。這些相片我們先拿轉去。」媽媽要我將這些相片從相框拿出來給警察,這幾個警察拿著相片就上了一部黑色轎車離開。

我媽媽很害怕,趕緊去鄰居借用電話,找我爸爸。而我是怕得要命,深怕以後恐怕連賣愛國獎券都會有問題。那天,媽媽一直在問:「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以後乾脆不要掛了。」那晚快要10點,爸爸回來。媽媽第一句話就問說:「有講按怎沒?」我聽爸爸回說:「沒代誌啦,美國人的物件,美國新聞處的相片。因愛我提出證明,我就拍電話去互美國新聞處,因派人去警察局的款,干哪聽因佇電話中講話,派出所的警察一直講『是、是、知影啦』,然後,派出所就將相片還我。義啊,你明仔在,提去新聞處換新的。」(讀台語)

這樣,以後就沒有再發生過。但經常看見警察也來看相片。

這些相片每過一個或兩個禮拜,就拿去換新的回來。通常我父親都會親自帶去更換,然後交代新聞處圖書室的女士,說要我將照片帶回家。因此,有好幾次,每當我去圖書室看書時,那兩位女士都會跟我說:「盧同學,你爸爸要你把這些相片帶回家。」有一次,她們好奇地問我說:「你父親在做甚麼事業?」我回答說:「賣愛國獎券。」她們用很懷疑又不信的眼光直盯著我,我心想她們一定認為我是在撒謊。其中一個又接著問: 「你是說真的?不可以騙人喔,你家真的是在賣愛國券?那你爸爸都把這些相片放在哪裡?」我說:「是啊,我家在賣愛國獎券,這些相片就放在我家門口的柱子上,很多人在看喔。」

他們聽了更覺好奇。果然過不了多久,有一天我回家剛一踏進家門,我母親就跟我說,下午有兩輛「黑頭車」停在店門口,走下來幾個穿著西裝的外國人。圍著掛在柱子上的相片,繞著柱子走了一圈,然後看著我家店門、公車站牌、鄰近房舍等等。之後,他們交頭接耳地走了。我媽媽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我問她有否打電話給爸爸,媽媽說那些離開後,她就打過電話聯絡給在高雄四處賣獎券的父親。父親說,那是美國新聞處的人,跟上次警察去「收」相片的事有關。

過後,我去新聞處圖書室看書,那兩位女士看到我,對我說:「盧小弟(很不一樣稱呼耶,改稱我「盧小弟」),你爸爸很不簡單喔,賣獎券的人,知道欣賞這些相片,而且是掛在店口給眾人看。」那時的我,並不覺得那有甚麼了不起。因為每天早上清晨起床後開店門,晚上11點關店門,這些笨重的相框都要小心掛好、收好,特別是下雨天,要收進店內,以免淋濕等等。都是一件很累的事。

少年時代曾過著物質相當富裕生活的父親,後來因為遇到「家變」而必須日夜打拼。他唯一努力的一件事:就是讓我們這些小孩沒有後顧之憂,能好好認真讀書。他也會想辦法,將最好的帶回來讓我們遊玩。例如羽毛球剛出來,他就帶回來一組,我們兄弟們就在家隔壁屋瓦工廠的空地上打了起來。但當時的羽球拍的線,是用牛筋製造的,稍微打幾次,就斷線。而羽毛球是真實材料,打不到幾次,羽毛就折斷好幾支,不能再玩,這當然跟我們笨手笨腳的打法有關。當飛盤一出現,他就帶回來一個,也教我們怎樣丟玩這種新玩意。這東西很棒,因為是塑膠製造的,怎麼玩,都不會損壞。

高中時代,我很活躍,歌也唱得很不錯。因此,師大音樂系聲樂組畢業的宋老師,希望我跟他學聲樂,我也很想。於是有一天趁著我父親心情好的時候,我跟他說學校音樂老師有這樣的建議。父親竟然說:「若是老師不收錢,你就去。」這很顯然地,有收費,我就不用想了。那時,我很失望。但也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我只好回老師的話,說:「我爸爸不讓我練習。」我當然不敢說錢的事。老師進一步問說「為甚麼」?我回答說:「我爸爸說以後做生意,用不著唱歌。」

父親要養一家九口(我們有六個兄弟姊妹,以及爸爸的養母等),加上曾祖母也經常來看我們,住在我們家。當時,我們家只有兩個房間,都是通鋪,但還是睡不下我們九口,有時曾祖母來,就有十口。我父親自己設計一個活動床鋪,每天晚上11點店關門後,就架起 臨時床鋪,放在店鋪隔板後面吃飯的地方,每天早上6點,我們起床,叫醒父親換到我們的床鋪去睡,我們收起活動床鋪,準備要開店門作生意。

年輕時代的父親,也很時髦,他騎哈雷機車。因為太重,每天要牽出家門,父親會要我們這些小孩幫忙推車子,或是要媽媽幫忙他。每當看他騎著機車「砰、砰」急駛而去,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因為左鄰右舍的人,都會轉過來看一下。後來,他賣掉這部哈雷機車,用來料理養母——我的阿嬤的喪葬費用。他換一部好像是90 CC德國製造的「司庫達」機車。最後,換成50 CCISUZU機車。我感到納悶,人家都是 越騎越大型,唯我父親是越騎越小型的機車。不過,因為是50 CC,所以,我常利用他晚上回來小憩的機會偷騎,而他不太管我,因為知道我不喜歡讀書,讓我學 會騎機車,將來好接手幫他賣獎券。

他大概怎麼想也不會想到,我竟然沒有跟他賣獎券,而是報考台南神學院。但他顯然並不放棄對我賣愛國獎券的期盼。一直到我退伍回來進入家門的第一句話,他不是說:「恭喜,你退伍了。」也不是「歡迎你回來」,而是說:「你是真的要回去神學院?還是要做生意?」我說:「我要回神學院。」

從此之後,他沒有再說甚麼,每學期註冊時,他都會隨手拿出支票,撕下一張空白支票,叫我拿去註冊用。那時,長老教會出身的神學生都是公費生,並不需要繳交學費,只需繳交雜費、宿舍費和伙食費。我想他拿給空白支票,是希望我讀自費,以後,想要放棄,不讀, 就不用賠償,也才不會被人家講話。沒想到,我竟然讀到畢業,還去牧會到現在,這恐怕是他當時聯想也想不到的事。

父親走了,每當想起往年與他一起生活的事,有說不完的趣事(說趣事,倒不一定,有的是「慘痛」的經歷),或許有一天,我會寫一本關於他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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