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上隨想  『悲劇如斯避免了』--- 也懷念石慶璋醫生

 

 

劉革新原文日文) 1994年撰。

譯文見於劉克全編《永遠的劉瑞山》2004年刊 p.300-303 ;《半個日本人》第9章。


1994日本平成六年的秋天,為了探視母親回到了遙遠的故鄉台灣。而我對台灣的思鄉之情,在每次聽及中學時代的好友返回故鄉時,心中的思念更是加倍。

此次結束短暫的訪台之行,回程的華航第十二班次正在返回美國的旅程中。拜現今科技所賜,機身飛行平穩且甚少有噪音,如此我才得以舒適的將我現在所想的事記敘於文中。

以前,從台南一中的正門出來越過鐵路,在往三分子的途中,正右方即是一片廣大的台灣人基督教墓地。我的曾祖父劉光求是清朝的一名軍官,在遠渡來台之後改信基督教,死後即葬於此地,另外有許多親友也葬於此地。原先那裡即是工廠建設的預定地,在當局的命令下,只好將墓地遷移。遷移地即是位於台南市南端的機場附近,當時是一片荒蕪無人煙之地。

在我的家族慣例中,若有遠行者返回故鄉的話,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墓地參拜。當然我們亦是特地載了滿車的鮮花前往墓地。途中時而可見台灣人的墓地,但大多是長橢圓形的墓地,猶如是女人懷孕的樣子,或許說是因為死後想再回到母親的懷抱裡吧。

不久即到達目的地了,到處可見長比人高的墓碑林立。而今年亦適逢父親劉青雲,1894-1982)百歲冥誕,捧著鮮花站在墓前禱告。剛好,有一架波音飛機從附近的空軍基地起飛。發生很大的噪音,這樣父親不就不能安眠嗎!

想起我們中學時代時,經常出勤至台南航空隊服務,而他們是由菲律賓移轉,由大西龍治郎中將所率領的台灣最初的特攻隊,叫做新高隊,關於這些將會在後述提及。

但是,這個墓地並不單只有台灣人,另外還有英國人巴克禮博士以及日人高橋先生,另外還有我父親的恩人秋山先生等,亦長眠於此。在此略為敘述秋山先生的事蹟。秋山先生是日本甲府市附近中巨摩郡人,明治末年任職於台南警察官;生性樂道書法,總是可見其端正座姿揮籇毛筆。當他仍年幼時,求知欲強的父親經常是等在秋山先生的門外端看秋山先生寫毛筆字,兩人也因此結為莫逆之交。秋山先生在確知父親的確是相當好學之後,即帶著父親前往日本。但是當時父親仍是蓄髮辮慘遭不良少年的毆打,後來父親也因此鼻樑略有偏歪。幸而當時的秋山先生幾度拯救父親脫困,成為父親口中的恩人。戰敗後,日本離開了台灣,家兄即在荒草埋沒中找到了秋山先生的墓碑,隨即將秋山先生的墓移至巴克禮博士的墓旁。

突然眨眼之間,看到了昔日對我照顧有加的石遠生醫生的墓碑。我在中學年二年級時,罹患了台灣圓癬,幾乎變成了滿頭的白髮,幸而得石醫生之助,方能治癒。另外還有在戰後不久,隨即台北高等學校的課程又再度復課,我則因惡性瘧疾不得不暫停課業。就在陳儀將軍上任的10月下旬,辦理休學返回台南家中休養。家裡的人莫不憂心忡忡我的病情,隨即馬上請來石醫生替我診療。石醫生開給我當時極為昂貴的特效藥Quinine以及Antipyine,果然在二個星期後,我就能返回學校繼續我的課業了。

對石醫生的回憶當然不只於此。石醫生的公子石慶璋,在昭和十七年(1942年)自中學畢業,隨即儘入父親的母校台北醫專就讀。但是,後來卻因細微的事情被當作是思想犯而被捕入獄,禁錮在台北刑務所長達一年以上。我為了得知真相即前往石先生的親戚家探訪,他的親人告訴我說,他只因說了一句「日本大有敗北之勢」,而被特務聽到了隨即被捕入獄。曾經在德川幹子的著書中提及了當時的情勢,「若說日本威勢大強,果真就能戰勝」,難道是石先生的友人向日方告密嗎?

隔幾天後我返回台北,即前去拜訪高中時期對我照顧有加、許久不見的姑媽楊劉秀華,並且提及了石慶璋先生入獄的事。即使時隔五十多年了,但姑媽仍是記憶深刻。

姑丈楊基銓,畢業於日本東京帝國大學,隨後任職於宜蘭郡守以及台北市的商工課長。

昭和二十年(1945過春之後,石遠生夫婦即遠到前來拜訪姑媽,並告知石慶璋先生的情形。他們夫妻是因為姑姑以及姑丈而與日本人交友廣闊,因此前來拜託姑丈他們。請姑丈立即前往判事所。就在美軍轟炸台北市不久,姑媽突然接獲慶璋先生的假釋通知,她立即攜帶僅有的一丁點配肉前往事務所。一見到慶璋先生,當時他全身罹患阿爾巴赤痢,且身形骨瘦如柴,根本無法站立。一見到這種情形的姑媽立即將帶來的肉給他吃。據姑媽說,這是她一輩子難忘當時情景。

之後,我利用回台南的時間,前去向慶璋的同學詢問有關此件事。因為慶璋與吳思漢(本名吳調和)一同入鏡的照片被日本特務盯上了。吳思漢中學曾四修後來進入台北高校,再進入京大醫學院就讀。是一位戰時曾遠渡大陸重慶的熱血男子。後來,吳思漢身邊的人均被嚴格盯上,或許慶璋亦是遭此牽連。

吳思漢在戰後即直接來到台灣,因他曾經參加過共產黨而備受國民黨盯囑,之後即消失在刑場。

日本殖民地時代的台灣,因其權立的濫用,曾引起高山族以及漢族的反感,幾次發生過流血暴動事件。當時的情形可在「台灣警察沿革史」一書中可見,並非是我重提不愉快的往事。與我的家族間亦有相關關聯,只是揭發其惡行。

在我小學時,曾與父親劉青雲一同前往剛開幕不久的高雄西子灣溫泉。正當父親以肥皂抹擦身體時,突然有一個男子自澡盆中沖出來,給了父親一記過肩摔。當下尚不明白原因時,父親只能以手匆忙遮掩重要部位,跑到外場請求求救。這才知道因為父親剛經過時,碰到了那位男子的肥皂,僅只原因而已。而那的男子即是台南憲兵隊的隊長。

    日本自明治起而至昭和初年,有所謂的「小僧」,台灣或許也應有類似的童工。昭和十年(1935左右,叔父劉清風自美留學歸來,即在台南市開了一間清峰醫院。他也僱請了一位小僧幫忙。

有一天,警察來到了叔父的醫院,向叔父說他要看叔父購買的「朝日畫報」。隨即迅速的翻了一下,立即收押畫報。最後雖是不審,後來終於知道原因了。根據警方的說法是,因為有人將自畫報上的天皇陛下的照片剪下,寄至警察局。後來警察局立刻拿出購買朝日畫報的名單,再一間一間進行調查,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叔父藥局裡的小僧所作的事。

依據兄長所說,之後小僧被捕,雖未遭嚴刑但亦被置留拘留所數天。結果即是父親出面向警察陪不是,這才解決了。也幸而父親的高爾夫球友中有位警務部長,這才得以善後。

但是之後那位小僧下落如何則不得而知了。或許是被徵召至那一國當軍夫也說不定。有關這件事,當時的官憲恐怕並未向外界說過。即使當時這件事並未成為新聞,但是天聽民聽,或許天皇會說「何以如此對待我的子民!」情形或許又會不一樣了。

在我孩提時代,亦曾經被高年級生修理。原因是因為,在上學途中,不小心踏過他才剛擦好的地板。即使時序已過六十餘年,現在在公司亦會相當注意,問過拿拖把的清潔工友,是否可以經過了才過去。

小學四年級的音樂課中,只是因為好玩敲了鋼琴鍵盤一下,隨即挨了中村老師一拳,使我的眼睛差一點失明。所謂「和尚可恨連袈裟都恨」,自此我一生遠離音樂。

昭和十九年,爆發了賽班島激戰,而我們則是為了萬一美軍登陸的應戰,在灣裡海岸邊進行戰車壕的建築工程。沿著海岸線挖掘深壕,埋入約六尺粗的木麻黃樹幹,防止土砂崩落。當時負責監督的神保老師則是拿著紅白相間的測量棒站在堤防上,突然即往我頭上敲下去,大聲斥責「就是有你這種奴才日本才會節節敗退」。至今五十年過去了,但他當時的辱罵仍是難以釋懷。因為樹桿與樹桿之間的距離必須相當準確,而我只是用兩手大約測量一下,才會惹來老師的斥責。所幸頭骨並未被老師敲破,否則今天我也無法勝任工程師的工作了。目前我任職於半導體製造裝置公司,設計的即是十萬分之一厘米都需相當精確的機械。或許當初拜他所賜良多啊。

昭和十八年(1943,就在神保老師轉任台南一中之前,任職淡水女學校。當時因為戰局的轉惡,課業也一度中止,更是連日趕工築壕。因此曾有過土木經驗的神保老師即被委以重任,教導學生製造擬裝網,那是將裝置在第八十四部隊船舶隊的擬裝掩蓋。另外還有指導前述隻戰車壕的建構作業。

或許是說壞話、口不擇言,他是一個暴力老師且對不用心的學生相當嚴厲。學校中是擔任地理老師,上課多半是教導與戰局有關的地理位置,或者是教我們畫大東亞共榮圈的地圖。例舉他的測驗題目,諸如「立德島之戰為何稱之為天王山之戰,試說明其原因。」之類的。回答最好是有關於美日戰爭間的事情,切勿多加舒發自己的觀點,否則可能會淪為跟慶璋一樣的結果。

以上就是我親身經歷的事件,尤其是像我們這種他民族,更是容易被日本人體罰。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日本長時間接受封建時代的武士階級觀念吧。也或許是說老師們在教導學生時,相當求好心切,因此不容寬赦施以愛的教鞭。

當然日本人當中,也有很多像杉原千畝那種犧牲自己,救助數千名猶太人難民的好人。當我正文思泉湧,接續不斷時,突然空服人員以不太標準的日語問我需不需要茶,她大概以為我是日本人吧!抬頭一看飛機指示板,知道飛機已飛越國際換日線,正接近安克拉治中。此時鄰座的一位中年台灣婦人也開始跟我交談,她是因為二個女兒在美開學在即,所以一起搭機返回紐約,她說她只有在寒暑假時,才得以返回台灣與丈夫相聚,真是典型的天下父母心啊!但當我對她說台灣的高中教育比美國好時,她以不相信的表情做回答。

為了加油以及清掃機艙,座機在安克拉治停留一個多小時,然後再次起飛,直接返回美國本土。

常言道:「求,就得著。」,如今我越來越相信這句名言。幾天前,當我從台南東門走向州廳附近的照相館時,經過高砂街,看到一棟建築物上寫著「遠生醫院」。當我探視裡面時,正巧與一位老人四目相接,越發覺得他像石遠生醫生,我立即趨前詢問:「您是否就是石慶璋醫生?」他回答是。

慶璋先生曾經在刑務所內被嚴刑折磨一年之久,所以乍看之下,比一般老人蒼老許多。自我介紹之後,我幾次想向他打聽一些消息,但他總是客氣的表示當初只怪自己不注意所引起的。也許長期經過酷刑的人,才會深深體會出何謂「禍從口出」這句警言吧!

不久,因為陸續有病人上門求診,所以我只得辭行。然而為了怕這件事情就此煙消雲散,所以我仍是想盡辦法想要再次問問事件的當事人。台灣的空氣污濁,才幾天我就開始咳嗽,這麼一來真是因禍得福,我可以以此為藉口再次前往遠生醫院。雖名為求診,但實際上是別有目的的。慶璋醫生除了開給我三天的藥份之後,因無其他病人等候,慶璋醫生終於娓娓道來,說出深藏在心中五十多年的歷史。

未談慶璋先生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談談當時日本政府對待殖民地老百姓的情形。我有一位親戚劉清風,因為當時的台灣尚未有機會接受現代化的教育,因此他即前往日本同志社求學,畢業後又再遠渡美國繼續學醫。他的弟弟劉青藜則自中國廣東中學畢業後,亦前往美國留學,專攻農業。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二兄弟都是留學日本人稱之為敵國的美國,因此哥哥的診所時常被情治人員給盯上。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關閉診所,前往八里庄,擔任痲瘋醫院院長。弟弟則因日語程度低,怕被認為有不愛國之嫌,乃特請台南一中的落合老師教他日本語。雖然他已拼命學日本語,最後仍是遭到關置刑務所的命運。

言歸慶璋先生事件。有一天,一群日本特務闖入宿舍,將慶璋先生還有數名同寢的學生一起逮捕。這些學生們經過長期日夜的酷刑凌辱,並在預設陷阱之下,簽下了違反事實的自白書。在對質時,眼見一位很熟的刑警,原來竟是每天見面打招呼的送報生。因為事件的當局是特務,校方也無力拯救學生們。另外一方面,特務更是不准學生通信。所以慶璋的父母一直到事件發生許久之後,才從其他醫學院的學生口中得知此事。

昭和20(1945)3月初,日本當局下令召集四年級以上的中學生入伍,而我亦是其中一員。慶彰先生則是繼續被拘留在台北刑務所裡。同年531日,美軍轟炸台北,刑務所以及鄰近的台灣總督府「今天的總統府」也都難以倖免其難,被拘留在刑務所裡的著名台灣人律師歐清石先生亦被炸死。聽說當時有二百多人埋屍在總督府下,包括我認識的昭和町教會藤田牧師。

岩淵先生在台南就職期間是我們的鄰居,同屬日本基督教會「今民族路教會」。慶璋先生,之前曾因台南一中的同學郭朝三之邀,而前往參加教會青年主日學,當日的老師就是岩淵老師。朝三先生後來參加日本海軍,卻在賽班島之役戰亡。他的妹妹淑姿小姐,後來和朝三先生的同班同學葉盛吉結婚。但盛吉先生後來亦是慘遭國民黨槍決,曝屍馬場町。只有慶璋先生得天之助,在美軍開始轟炸台北時,經法院岩淵先生以身體健康為由,慶璋先生得以假釋出獄。楊基銓先生在接獲假釋通知後,立即以保證人的身分,僱人到刑務所,將病弱的慶璋先生放在板車上帶回家。別說是石遠生夫婦,連一同前往救援主日學學生的岩淵法官更是高興的涕流直下。

回到台南之後,慶璋先生在父親的細心照顧之下,原本孱弱的身體也漸漸回復健康。同年秋天,戰爭宣告結束,慶璋先生則北上繼續他未完的學業。但當他一想到其他被炸死的同學,自覺他有多幸運,得以茍全性命,如此「悲劇如斯避免了。」。在與他的談話中,慶璋先生多次說:「感謝主」。

後來聽說那些警察、憲兵等情治人員,在戰後比一般老百姓早一步逃離台灣,但如果慶璋先生想要加以報復的話,他仍是可以有辦法可以向他們討回公道。但慶璋先生雖然受了一年的嚴刑苦打,他卻一直表示他不恨日本人。因為他認為他們只是一些下級的特務,為的只是建立一些虛偽的功勞,只是一些沒有政治見解的人,只是想捉一些政治思想犯罷了。反觀時隔五十年後的今天,仍是有人想盡辦法追查納粹黨餘黨,想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此冤冤相報何時了,如此「在地上如同在天上」的理想何時才能實現?「愛你的敵人,為迫害你的人禱告」,照著耶穌的教訓,更實踐耶穌聖言的慶璋先生,我真的是由衷尊敬他。

最後對各位台南一中的畢業校友要求,當有一天你有機會造訪台南時,也在您品嚐過擔仔麵、米糕之後,請您順道前去遠生醫院探訪慶璋醫生,地址是建國路183號,他夫婦倆皆精通日語。

機艙內已開始播放體操影片,再過不久飛機就即將安底甘迺迪機場。從台南出發到康州的家門口剛好是二十四小時,因為我忙著寫以上的回憶,所以並不覺得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