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父親與母親

 

 

劉革新原文日文撰。

譯文見於劉克全編《永遠的劉瑞山》2004年刊 p.285--286;《半個日本人》第15章。


        在我的故事即將結束前,想來談談賦予我生命的父親與母親。在昭和時代出生的我們,其教育勒言即是「孝順父母」,且聖經中亦有「尊敬父母」等聖言,如此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深印在腦海裡。或許深植在漢民族的觀念中,父母親是相當重要的事實是不容輕易改變的。

父親名為「劉青雲」,幼名為「主燈」,出生於日清戰爭爆發的那一年。

母親在戶籍謄本上登記的名字為「本目  貞」,出生於東京。也就是美西戰爭爆發的那一年,亦是列國侵略中國時。在幾近十二億的中國人中,姓「本目」的人或許只有母親一人。兩人是在東京求學時相遇、進而戀愛、結婚。

父親小的時候,當時並未入專門為殖民地人民設置的學校,因此父親都是在教會中學,學會看書、寫字。而後中學時期,在日本尚未統治台灣之前設立的長老教中學就讀。

父親過世之後,兄長發現了父親中學時期的成績單,其中英文以及數學等八科目中,幾乎都接近滿分一百分,但只有日文一科七十四分評為甲。這對不懂日本語的台灣人,尤其是父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之後,有一位秋山先生帶著父親前往日本,最初是在同志社唸書,後來慶應大學理財系畢業。在父親仍在日求學時,即將他的二個弟弟(子安、子祥)從台灣來到日本,代替家長照顧他們,讓他們從小學一年級生開始接受日本教育。

母親的祖先,在小田原戰役中出任偵查兵,之後掌握了對方的把柄成了最後致勝的主因。如此功勳,而後蒙德川家康賜姓「本目」。日本的姓氏大多有許多典故來由,本目的意義我想應是帶有「真是好眼睛」的意思吧。

同時住在這個城市的池田先生,在他臨終之前,送給我一本嘉永、慶應時代的江戶切繪圖。其中一幅圖名為「駿河台小川町」繪圖,再仔細一看,位於清水御門前外側,即有一幢富麗堂皇的住宅,上面記著本目信濃守。而這一寓所,即為母親的祖父,也就是本目親民所居住的地方。而他即是護衛江戶城真屬武士。

在我小學時,有一個就住在我家附近的低年級生伊東五郎,後來亦是成為日本的皇宮警備員。因為我的堂弟與他同屆,在堂弟訪問日本時,得參觀皇居裡,在同一個地方,一方是將軍的江戶城,另一方則是護衛著天皇的皇宮,想來真是有趣啊!

後來,本目親民在戊辰戰役時,與舊幕臣榎本武楊一同據城五稜郭,但卻參加反政府的賊軍,期間同袍戰死的人約有三千人以上。但是仍有一千三百名左右的生還者,其中亦包括了我的外曾祖父也就是本目親民。假若當時,本目親民亦戰亡的,當然也不會有今天的我們了。

本目親民在函館戰爭之後,退隱在靜岡縣久能山附近,過著耕牧生活,但仍是極為困苦。不久後還是再度返回江戶,經營糕餅店,又再度失敗,果真印證了「武士作不成商業買賣」這句俗諺。

母親的父親名為停次郎,身無家產、服役陸軍。在母親五歲時,身受山室軍平的路旁傳道所感動,進而改信基督教。根據母親所說,他的晚年則是在逗子這個地方,擔任德川家達公別墅的管理者。這期間,最快樂的事,即是每到星期天時,乘坐往來逗子與東京之間的汽車,前往教堂作禮拜。

母親在年幼時,曾隨外祖父一起前往衛理公會參加作禮拜。教堂裡有一位女傳教士日比忠子,即告訴母親,青山學院提供獎學金招募學生前來就讀。母親在外祖父的同意下,參加了青山學院的入學測驗,而後進入青山學院接受八年的教育,如沐浴恩典。

之後,母親在大正二年起至大正九年畢業為止,一直都是住在女子部宿舍,一邊自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一邊接受教育。但是在最後英專三年開始時,有一天舍監告訴她,有一位自台灣來的女孩子可否暫時與她同寢,一直到她習慣這裡的生活。因為舍監已經拜託過很多位同學,但都被拒絕了。此時,母親心想不能讓遠道而來的台灣女孩失望,立即答應讓這位台灣女孩劉秀琴與她同寢。

當時,那一位劉秀琴有一個哥哥,也正在日本慶應大學理財系就讀並與二位尚在就讀小學的弟弟一起外宿在東京。那位哥哥為了探視妹妹而來到了青山學院的宿舍。母親在畢業後,即前往北海道函館的遺愛女學校任教,啟程當天,她的父親帶著她在上野車站,而秀琴與哥哥亦都前往送行。

後來他們即以書信聯絡,大約一週一次。那時的信,至今仍是被妥善保存。母親過世時,即由義兄保管。母親真的是很會保存東西!在函管又過了三年後,母親則再以青山高等女學校英語教師的身分返回東京任教。

期間,秀琴的哥哥「青雲」,也就是我的父親即向母親求婚了。母親的雙親並不多加以干涉,但當時,本國人要與殖民地人結婚,在法律上會產生很多問題。也因為如此,二人的兄長非常反對他們的婚事。甚至震恧的說:「妳要嫁給一個完全不知道日本武士後代子孫的人!」

母親婚後即定居台南,為日本基督教會的佈道工作盡心盡力。但宗教並非是自己本身所慣用的母語,則較難以得其精髓。即使在波士頓附近的台灣信徒也幾乎都是前往台灣人的教會。

在父親多方奔走之下,在昭和九年成立日本的衛理公會。昭和十八年時,應召教會的教會的戒能牧師。事實上,台灣衛理公會教會,即從此之後就停止活動了。

戰後日本人離去不久,由外國傳教士開始深入山地傳道。當時,部族間的語言相異,彼此間的溝通交涉都是使用日本語。之後傳教士則深入山區,但首先必須學的就是日本語,因此有相當多人向母親學習日本語。而且母親畢業於青山學院更是個相當熱心的基督教徒,對英語又相當熟練,這對外國人而言真是相當方便。

但是,有一部份的日本人祖先是南方人,所以在台灣的山地話、印尼話以及柬埔賽語中有相當多類似的共通點,因此對山地人而言,他們即能在短時間內學好日本語。

戰後歷經混亂期,有許多隨台灣丈夫來台的日本妻子亦聚在一起參加日本語的禮拜,期間亦多受母親的幫助。在母親的告別式中,也有一隊日語集會的聖歌隊參加,並高唱「美麗的白百合」替母親送行。

 


『前程往事』

劉革新 


 

雖說目前亞洲正頹陷於經濟不振,但仍是有相當多的學者以及議員認為,現今的台灣發展是日本教育下的產物。而亦有些許的台灣人認同此一觀點。但事實上,並非是如此三言兩語即可帶過。認真說來,日本人對台灣人,其他如國民學校的義務教育都是在接受終戰時期才略有進展。

在日本,有些清楚這樣的事實但卻迴避問題。但這些人當中,不會有人為了台灣人而去揭發官兵憲兵或者警官的惡行惡狀,更不會去反省他們對台灣人的種族歧視。也曾經有相當非難過去日本人的台灣人,但總括而言,他們還是相當懷念會說日本話的他們。

這一點,對身為半個日本人的我,在寫這個故事時,並不偏袒某一方,而是相當公平的描述事實。我們不能忘了過去歷史中官憲兵的暴行,那麼何不將這些事公諸於世呢?並非是刻意豎敵,台灣亦希望成為近鄰。

戰後,學校又再度復課,也再度與日本學生一同上課,但不久後即開始遣送日本人回國。在高等學校,仍是有幾位老師,在將他們家人送回日本後,繼續留在台灣任教。在等我們畢業後,他們才陸續返回日本,頓時有如消逝的蠟燭靜沒於台北高校。

另一方面,日本人就讀的台灣大學在日本人離去之後,其空缺即由我們高等學校的學生以在籍的身分進入台灣大學就讀。但是沒有入學典禮也就沒有畢業典禮。

我所進入的工學院,其建築物就有如倉庫一般的水泥建築。在以難進為目標中,身為日本最南端的最高學府,即計劃興建工學院十三棟建築,但後來並未實現。大學中使用的器材以及裝置都是自日本海運而來,但不幸在運送的途中,因高砂丸在基隆外港被潛水艦擊沉,當時是昭和十八年。

戰後,美軍為了重建災難過後的大學,餽贈了為數不少的實驗室器材,當時我身為大學的助教,即負責整理、修繕這些器材。

在我們剛身為大學生時,仍是由日本老師授課。數學教授吉田老師曾說過:「因為你們是中國人,我們有義務以中國話上課」。之後,臨陣磨槍改以北京話上課,真是謝謝他,但對我而言反而是一種困擾。

戰爭結束後,我們工學院上課的教室,當初是為了高山族所建的分校,且非常簡陋,教授上課寫在黑板上的字甚至都看不清楚。

從那之後,儼然又過了五十年,再一次踏入台灣大學校門時,仿若隔世般的遙遠,而我也只能在這些情景中找尋過往的回憶。在寫這本書時,畢竟已時隔多年,今非昔比,為了不致使產生誤會,而將台大工學院的事情寫出來。

一進入台灣大學正門,望眼即是大王椰子樹,併排兩側。與我當時仍是學生時代的景象已完全不同了。但是仔細一瞧,椰子樹上仍是留有戰時爆擊的彈痕。

一九九八年十月,適值母親本目貞女士百歲冥誕。更逢母校建校一百週年慶。不過母親即在將滿百歲之前過世了。

 

 平成十年九月二十八日  劉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