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山受訓

 

 

劉革新原文日文 1995年撰。

《半個日本人》第14章。


        因太平洋戰爭的失敗,也不須再服日本兵役了。但是有些戰敗的日本軍人則被武裝的八路軍帶走,在中共的軍隊中服務;還有些舊日本軍人則是繼續留在大陸,支援國民黨對抗中共軍。

但是台南一中的畢業生中,在戰時是日本軍人,戰後成為中國國民黨軍人的人,自台南一中建校八十五年來,我恐怕是唯一一個了。

在我身為皇軍的士兵時期,不但未曾受過一點皮肉傷,甚至連一發實彈射擊的經驗更談不上。相反的,戰爭結束後的國民黨軍身份受了連日的實彈射擊訓練了。

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我徵召進入了鳳山陸軍軍官學校,接受軍事訓練。當時準備出國留學者,突然臨時被通知必須接受軍事訓練的命令。因為當時的政府怕學生出國留學後,最後會返回大陸,為防範未然而下達的命令。

之後,台灣也開始以反共的口號徵召學生入伍,當時的學生若未能再進大學就讀的高中畢業生,一律須入伍服役;即便是大學畢業生,亦必須接受二年的預備軍官教育。另外要到海外留學的學生,更是必須接受為期六個月的軍事訓練。而我就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入營接受訓練,成為第一期的入伍生。

現在想來,戰後在國民黨軍退居來台不久後,又再度實施徵兵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再一次向台灣的青年下達召集令。當時的台灣人仍是一片渾沌未開的狀態,只知接到命令即穿上日本時代的國民服、帶上紅色的斜肩布條,一邊高唱「代天討伐不義、忠勇無比的日本軍」日本軍歌,一邊在親族朋友的送行下,入伍當兵去了。即使非常厭惡但仍是不得不入伍當兵,對這樣的台灣人只能寄予同情。如果日本有知識的人聽聞此事,必定會因日本時代對台灣人的教育,而有如此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不禁苦笑。

在我們入營的當天,當局特別準備了特別列車,大多數的人都是從台北上車。而剛麟獲長男的我,就在台南上車與他們會合。當時我們並未著有正式的軍服,但應是徵兵役男因此可免費乘坐汽車。

在車站前,有後來成為我們長官的下士官們站在高雄車站前迎接我們。他們非常親切的幫我們搬運行李。之後再分成數輛卡車往鳳山陸軍軍官學校前進。

一路通過衛兵站哨的校門,我們即各自前往已分配好的木板房,而後大家則是七嘴八舌的閒聊,真是一群烏合之眾啊!

清點人數之後,各人的私物即放置在置物間。但說到入伍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將頭髮剃成和尚頭。這是即有十位專門理髮的士兵,帶著理髮工具箱前來營區。

以前,當滿洲王朝進入中國時,立即下令所有的漢人都必須蓄髮結髮辮,但遭各地的激烈群起反清暴動。「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當時的人民一聽到這句話莫不嚇得發抖,之後即開始有剃髮的工具箱出現在市街了。一但一發現有人仍留整頭髮,就會強行剃除頭髮,若有人反抗,當下即斬首示眾,以收殺雞儆猴之效。但現在扛著工具箱的理髮兵也成了遺跡了。

大正初年,也就是我父親留學日本時,當時因為台灣是被征服民族,所以仍是有蓄髮辮的風俗習慣,父親亦是蓄著滿洲人的髮辮。但是父親並未發覺身處異地仍蓄有髮辮,一見即知並非是日本人,而慘遭不良少年的毆打。後來父親即在淚眼中將髮辮剪掉。

之後,那些理髮兵即叫我們坐在椅子上,連申訴的機會都沒有,即快速俐落的將頭髮剃成和尚頭了。印象很深刻的記得,當時大家都是你看我、我看你,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但稍可聊表安慰的是,前面的頭髮還有一厘米長。

最近,美國亦出現了女大兵,當然她們亦與男生一樣剃成和尚頭。這如果是對一般的女性而言,沒有頭髮簡直是一件羞恥至極的事,也完全無法想像。但若是看過她們在訓練中勇往直前的認真模樣,亦會讓日本或台灣習慣驕奓的女性們汗顏吧!

再接續前言,接下來即發配軍服、軍靴、軍帽等,自此成了中國國民黨的軍人。但與戰敗期間的日本人相比是相當不公平的,因為以前我們的軍服,不論是在褲子或者是跨下等外裝部分,都須綁腿,且褲子附有口袋,緊緊的軍服再穿上真皮的羊皮長靴,反觀國民黨軍候補生的模樣真的是稱不上好。

在兵營中,每個人的床鋪都是指定好的。比較起以前日本兵時代,經常都是在水泥地上或者是大地上,以茅草或者毛毯席地而臥的情形,軍官學校再怎麼簡陋還是有上下床鋪可睡的。

    在我的上下左右,分別是另外二個台灣人以及一個外省人,共計四人,都是預備到美國、日本留學的人。也還好這個外省人略通日本語,因此我們四人在中國的軍隊中,都是以日本語交談。剛好我們的中國話也很差,如此一來正好可以互相練習,真是一舉兩得。

緊接著開始我的軍旅生涯了。清晨六點,還在睡夢中的我們,經常會被吵鬧的喇叭聲給驚醒。不管是在那一國的軍隊中,接下來都會大喊「起床、起床、大家起床、再不起床就要挨連隊長罵」。之後在十五分鐘之內,即必須完成盥洗如廁的動作,等待早點名。另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必須將毛毯折成正四角形,且必須通過檢查。剛開始時,無論怎麼快,十五分鐘都是不夠的,因此老是惹來班長注意的眼神。窮則變變則通,之後我就寢時都是蓋自己帶來的毛毯,再將原來折得好好的軍毯放在置物間,等到明天早上時,再互相調換過來。真是方便,如此一來不但結省了約五分鐘,而且可以比別人提早使用廁所。

但是,下面提及的話或許不雅。當時的廁所並不是像現在的沖水馬桶,而是表面成四十五度斜角的水泥板,再順勢滑入蓄糞池中,且四週只以極低的牆圍住。

後面的敘述可能有點噁心,略過不讀或許會比較好。

隔離的低牆,經常可聽到用力放屁的聲音。有時候,前面一個人排便並未滑落蓄糞池中仍是留在上面。曾經聽過滯留西伯利亞的日本兵說,糞便在排出的過程中即結凍了,就好像石筍一樣的重,是不致於傷到肛門。但比較起來,在我們隨地挖洞當作便池的日本兵時代還是比較好的。

在點名喇叭聲響起之後,即必須持槍整隊並排。「一、二、三、四」開始報數點名,最後再由班長向小隊長回報人數。這種點名方式不管是在中國軍或者是日本軍幾乎都是大同小異。這是因為以前有許多中國軍人前往日本留學時所學來的。

點名之後,在尚未早餐時間時,即必須打掃營內清潔、檢查槍枝之後,才是早餐時間。全部的隊員都是配備有美式的M1步槍,或者是輕型機關槍,是真的可以使用的機械。再回想當初日本兵的時代,使用的都是菊紋幾乎都已消失的槍枝,當時差點就用這種槍枝跟美軍打起來。想來真是無限感慨。

早餐總是饅頭,且是那種完全只用小麥粉、不添加任何東西作成的饅頭,再配上豆漿。但不可思議的是,有許多人因為生理狀況不適應牛乳,後來才改為飲用豆漿。對長期生處於戰亂、貧困的中國人而言,能有饅頭果腹已是相當萬幸的事情了。戰爭結束後,當時住在台北的日本人,想必不會忘了每天清晨都可以聽到小販沿街叫賣的聲音「饅頭、豆沙包」。

從大陸來台的人,即使只有饅頭可食,亦會甘之如飴。但對出生於台灣富裕家庭的孩子而言,是不大吃得下饅頭的。所以總在早餐後前往附近的營內餐廳,吃一些動物性蛋白的食物。或許也是因為深知早餐是非常重要的關係吧。

在我們的軍事教育課程中,除了訓練、攻擊、演習以及行軍等,另外尚有學科的課程。與培養一般兵不同,對於即將出國留學的學生盡是灌輸一些國民黨的黨國精神,且一再告誡我們將來不能成為共產黨員。所以上課教材都是屈辱的中國近代史、革命運動、辛亥革命以及蔣介石的訓話集講義等等。另外有一點無法思議的即是,對待不共戴天的日本,不但難辨其真意,反而說可以從中學到東西。

國民黨在大陸敗戰,為了使自己的政權不要再節節敗退,因而聘請日本軍事顧問前來位於台北近郊的圓山訓練中心,對國民黨的指揮官施行再教育。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吧!

有一件相當好笑的事,當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將軍是留學美國,因而得美軍之支援前來教育士官。但是,蔣介石是日本陸軍出身,不管任何方面都傾向於日本式。雙方的衝突點時而有之,因為我並非是軍事專家也不甚了解,但可知的是兩者間大有相異之處。就在我們入營不久,孫立人將軍即失勢了。

但是曾經我們仍在校的時間,蔣介石曾為了探視來到了陸軍軍官學校。我們留學生亦列隊參加,依序前進向蔣總統敬禮。回想往事,昔日蔣介石為了培養革命軍的核心人物,就任黃埔軍官學校的第一任校長,但那都已時隔三十年了。之後,被大陸逼退到台灣,但這一次是站在鳳山的陸軍軍官學校的閱兵台上,那種心境不正和被流放到耶魯貝島的拿破崙一樣落寞嗎?

國民黨國歌「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或者是校歌「怒潮澎湃 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等等都是每天必唱的歌曲,時隔半世紀後的今天,我自覺仍是像當年,活在「軍訓時代」一般。

對我們的訓練,即便是敷衍了事的訓練,亦是大略有像實戰一般的經驗。

有時候,會在距離地面○˙七十五米高的槍林彈雨之下,匍匐前進,或者是向前方五十米遠的戰車殘骸丟擲戰車炮。原本應有手榴彈的丟擲訓練,後來只因在學校內有一些事故發生,因而暫停實施訓練。

台灣學生,從小即開始接觸棒球,因此多數的人都會丟擲技術。以前,在體力檢定測驗中,最低要求都需達到三十五米。但是大陸來台的人,多半不曾接觸過棒球,因此他們的丟擲技術相當怪異且非常危險。

日中戰爭初爆發之際,中國軍使用的手榴彈都是長桿連合式,其原因也就不得而知了。

學校相當重視實彈射擊訓練,目標瞄準三百米以外的標的物,仍是有如侯書德一般一發即命中正中心的黑點。接下來輪到我上場,但心理卻是相當沉著冷靜、準備就緒,最後卻發現我根本看不到前方的標的物。總歸是扣了板機但不知標的物在哪裡。

之後,我即前往高雄檢查眼睛,結果左眼是正常的,但右眼視力卻僅有˙二五,必須要戴眼鏡了。不清楚為何視力會如此的不平均,或許是因為小學時,在音樂課上挨老師一拳的後遺症吧!

在練習輕機關槍射擊方法時,班長即耳提面命的說明,一次不許連續發射二發以上,當時確實不懂是為什麼。

在我實驗室中,有一位名叫約翰的美國籍助教。在朝鮮半島戰爭時與中共軍交戰。勇敢的中共軍採取人海戰術,只見人從四面八方一直湧現,此時只好不使用機關槍僅採防戰方式,最後卻因為槍身過熱而不能再使用。聽了這些話之後,我才知道班長為什麼說不許連續發射二發以上。

有時候,亦會實施長距離的行軍訓練。清晨時即從鳳山出發,徒步走到二十哩外的林邊。但若是日本軍隊的話,則必須全副武裝、帶著槍,背包甚至背有磚塊,再帶著餐盒前往行軍。但我們則是輕裝、腰包,一副是去遠足的樣子。到達目的地後,即會有三個小時的自由時間,大家都會在餐廳中吃午飯,之後打撞球打發時間。回程本來猜想應也是走路回來,後來在隊長的指令下,分乘火車回去,一路打馬虎眼的樣子。

一天的訓練終於結束了,在尚未就寢時間之前,經常可聽到隊長的訓話。他是陸軍少佐、相當寡言,但他的中國話腔調非常奇怪,經常令我們有如鴨子聽雷。有一次我在他的例行訓話中,騷了一下臉頰,當下隊長非常生氣的體罰我。

晚餐之後的自由時間相當的多,這時我多半提筆寫信給故鄉台南的妻,再者就是閱讀了。

軍隊中有所謂的指導員,經常會在自習時間叫同學前往問話並接受調查。有一次輪到我被叫去問話了,當時指導員用很奇怪的語氣唸我的名字「革新」,所謂革新,即是有重新改革組織的意思,亦是共產黨經常使用的字彙。這麼一來,我即開始接受一連串的調查,後來得知我是地主的兒子之後,就再也不是他問話的對象了。

有點脫離主題了,名字「革新」,在近十四億的中國人中,恐怕是相當稀有的名字了。另外再提及一件事。

在我仍是台灣大學的學生時,一直是外宿大安龍安坡的姊姊家。她家前面的空地,不久後即有一位從大陸退居來台的有名學者王雲伍,在那裡蓋起他們的住宅。其千金亦是名為「革新」,姊姊就將我介紹給那一位「革新」。當時我對住在對面的她,真的一見鍾情,只可惜她卻是不曾正眼瞧過我。

到了夜晚,即必須輪番守夜,一個小時輪班一次,與日本兵時代一模一樣。但是白天的疲憊,經常是在輪班時,和身背著槍枝即橫躺在床上,一覺到天亮。曾經關東軍亦是趁著夜色偷襲北大營,也就是滿洲事變的導火線,當時或許也是因為輪班值守的人不小心睡著了吧。是有些馬後炮了,但當時若是張學良能嚴格命令士兵謹守夜間輪班的話,日本軍是無法侮辱中國,世界的歷史也會因此而重新改寫。

鳳山位於台灣南部,軍事訓練剛開始時,每天都是在酷熱之下進行的。在營內有一個大浴池,是士兵每天洗澡的地方。但距離我們兵營卻相當的遠,因此每天我們都是到附近的洗衣場,以冷水沖澡。與我在當日本兵時,在山上小屋沒有水管的悲慘情形比較起來,真是有天壤之別啊!

自國民黨軍逃來台灣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台灣幾乎清一色都是軍事戰備狀態,人民繳納的稅金也幾乎都是撥到軍事預算,連帶的也會影響軍隊伙房的事情。在軍隊中說到伙食的話,幾乎都有鯊魚肉可以吃。在台灣,鯊魚的魚鰭是相當珍貴的,魚肉則多半作成魚丸。戰時,我們都是穿著鯊魚皮的靴子,而即使這麼凶暴的動物,亦是被士兵們給吃掉了,長成我們的肉我們的血。軍隊中的米飯,並非是白米飯而是糙米飯,僅只是果腹並無任何營養價值可言。

最初原本預定是六個月的訓練,不過我們卻愈來愈著急、厭惡了。因為距離留學生的入學時間已日漸迫近,許多留學生不得不申請延後入學。之後,我們決定絕食抗議,這在軍隊中是前所未聞之事。剛開始因為旗勢不彰,反而全員處罰。但後來當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將軍或多理解此一情形,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老兵(最老已是三十八歲)是不見訓練成效的,立即頒布退伍許可。真是難得的民主國家啊!

一九五三年一月三十日,我們即離開了為期三個多月的軍官學校訓練。之後,從參謀總長周至柔手中接過預備軍士的證書。